医心方 上部完结-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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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不觉拧了拧眉头,正要开口说话,奎伯老迈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伯至于今已六十甲子,历顷襄、考烈,国破家亡,当死矣!无须医忧劳心。”
乱世当前,活得越久,不过是越加痛苦,越加受罪,寿则多辱呐!
景玄也踏入屋中,听闻此言怔了一下,快步赶到床头,“伯有如此之言,是渊不能尽孝。”
“兵家无亲,亦无孝。”解忧冷冰冰地落下一句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倾下,还混着不少尖利的冰碴子,能将人的心都刺到滴血。
檗进来送那些药,也被她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这丫头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吧?纵使、纵使仔细想想,是极有道理的,但她怎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口气说?!
“伯之行痹,忧尚能医治一二,无须如此气馁。”解忧换了柔和的口吻,掖好被褥,转身取了药,将数十个果实摆在窗下小几上。
雪光从外映照进来,将成熟的果皮映得发亮。
解忧从袖内摸出一柄锋利的小匕,小手按住圆溜溜的果实,开始缓缓切出薄片。
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只怕她一个没留神切到那几根如玉簪花一般的纤细手指上。
切了几个,解忧停下来,拈起一片蝉翼般薄的饮片,对着光细看良久,转眸看看檗,小声道:“可有温水?”
“越女,取水。”景玄唤了一声,转身向窗畔走来,脸上并无方才被解忧抢白的恼怒,但目光暗沉沉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心情,冷冷扫了檗一眼,檗颇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解忧抿了抿唇,只当没看到他,将几片药平摊在匕首的刃上,镇定自若地去了奎伯那里。
“伯,每日以温水送服一片,鸡鸣与人定各一次便可。”解忧细心吩咐。
说完医嘱想走,将出门时景玄唤住了她,“医忧所用何物?”
“马钱子。”解忧轻咬了一下唇,抬头望着外间晴朗清冽的天空,“此物虽有大毒,然亦有大用。”
马钱子在瓯越一带很常见,她想景玄应当听过,既然他问了,也不打算隐瞒。
这是剧毒的药物,在后世医经中有“鸟中其毒,则麻木搐急而毙,若误服之,令人四肢拘挛”的记载,因此马钱子的制剂后来被称作“牵机药”,历史上著名的毒。药之一。
景玄走了上来,语气中带着隐忍,“伯年迈矣,恐不能受峻药,忧不思他物?”
解忧喜欢用这些沾毒带血的药,他本管不着,但奎伯……他一直将奎伯视作亲人、尊长,这一回他容不得解忧这样轻飘飘的胡来。
“冢子以忧为戏耶?”解忧转过眸子,清亮的眸子蕴着满院雪光,似乎一下子就照彻了他的想法,然后她淡淡一笑,笑得云淡风轻,却又在云淡风轻的背后,隐忍着咬牙切齿,“忧虽年少,然从不以人命为儿戏。”
难不成景玄真将她当小孩子看了?以为她只是好玩,只是为了让人觉得新奇、钦佩,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附子、马钱等有剧毒的药物?
他看错的太多了!
他知不知道用药前她花了多久的时间去衡量剂量,她花了多大的努力让自己下定决心,又在之后花了多少精力观察有无不妥?
是啊……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这一世再怎么沽名钓誉,也不过是玩。弄玩。弄人心和舆论,而永不会想到去糟蹋人命,这是她从来恪守的底线。
景玄生于贵族、长于贵族,他对奎伯再亲善,只怕依然觉得奎伯是个奴役而已,他根本不会明白,解忧心中对所有人的一视同仁。
景玄默然,虽然解忧唇角依然噙着清浅的笑意,但他知道,解忧生气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触怒了她,但她确乎气得不轻。
“罢了……”解忧低低叹息,紧紧咬住唇,随后缓缓舒口气,“忧当尽力而为。”
木屐沓沓,在院中留下一串痕迹,转瞬之间已出了门。
解忧侧头看看挺拔的翠竹,小脸上漫起自嘲的笑意。
“浮生萍水,不过转瞬……”涛涛而来,淙淙而去,分别之后,便再无干系。
可她刚才,她刚才竟然会生出与景玄理论的愚蠢心思,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他说清,却依然想要与他争论。
幸好话到嘴边,到底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因为在她心中,一直觉得景玄与其他人不同?
或许……
洞庭的黄昏暮色中,那个栀子色楚服的颀秀少年,谈话之间明快而亲和,让她感到了久违的亲切。
现在时过境迁,斜堂里的那一幕,伯姬惊恐的尖叫和圆睁的双眼,深深烙刻进她的记忆中,毫不留情地向她揭露,景玄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视人命为草芥。
她觉得受骗了,她很失望,现在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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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经冬复历春
晃过最冷的日子,南风甫至,冰雪澌澌消融。
解忧踏出院落,迎着晴光远远一望,恍惚发觉院角还积着些许残雪的红壤上,已探出几点鲜嫩的草芽。
檗照例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他不说话,解忧多半不愿主动搭理,但他如今也不敢贸然说什么,只因这一次解忧确乎气的不轻。
那日两人争执过后没几日,景玄便以复诊为由,遣了檗来请解忧。解忧那时忙于誊录药经上的批注,只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仍旧按先前的嘱咐吃药,便回绝了此事。
十天后,檗再次来请,解忧以和诸医约定在西堂议事为由拒绝,半月后,解忧忙于为几位贵女授课,又回绝,最近的一次,景玄亲自前来怀沙院,结果院中空无一人,询问了西堂的医者,才知道解忧晨间出去为山民诊病了。
虽然每一次都看起来不过巧合,但这巧合的次数多了,景玄自然也明白解忧根本就是那一次气得太重,近来不想见他。
而且这女孩子的手段层出不穷,只要她不想见,竟然总能被她寻到借口和事机推脱过去。
自学兵道以来,景玄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尝到了极深的无力之感,单论斯斯文文的谋略,他竟然已经不能奈何解忧。
此次遣檗来,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但他没料到,这一回解忧倒是在怀沙院中的。
解忧静静立在廊下,飞翘的滴水檐将阳光剪出几道花边,映在她的脸上,暗处恰好遮了一双翦水的眸子,郁郁然,不知蕴着什么情绪。
她侧头看了一下檗,后者依然立得笔直而挺拔,似乎自带浩然正气,只是他眼中不时闪现几分犹豫之色。
“景玄有何事?”她的声音清浅平和,带着一丝令人舒服的沙哑。不像那些贵女一般,尖尖细细的。
但檗还是因她直呼景玄的名字而蹙了蹙眉头。
她不该如此,在檗的印象中,解忧一向是淡泊守礼的。虽然偶然露出几分稚女的狡黠和顽皮,但总体的行止终归是不错的。
“冢子今在斜堂,召集诸位……议事。”
檗的迟疑令解忧微微一笑。
“议事?”解忧侧过头,噙着浅笑,微微仰起头。满眼里蕴着属于幼女的好奇。
檗不禁后退了一步,心中微微一凛,这丫头竟然能够伪装到这样以假乱真的地步。
“檗若不能据实已告,则……”解忧两手笼在腰间,一只盈盈小手缓缓抽出,掠一掠发丝,眸子眯起如同慵懒的猫,不知道又在转什么念头,“闻山中望春花将绽,忧欲往收其花……”
檗眉梢一跳。这丫头又打算搬出采药的理由推脱,她的那些借口还真是一个都不重样。
“医忧,冢子于斜堂召集诸位贤士,此外某不知情。”眼看骗不过她,不如实话实说了。
“贤士……”解忧眉头轻轻一蹙,小声嘀咕一句,“忧并非贤士。”
“医忧乃墨家子弟,不必自薄。”这句话劝起来倒挺顺口。
解忧扬了扬眉,“墨家有相夫子足矣,其人能言善辩。通晓家国之道,何必忧往斜堂?”
檗扫了她一眼,暗暗腹诽,只怕就凭她这一张伶牙俐齿。强词夺理,也不是相夫陵能够比的。
沉吟了一会儿,檗只得和盘托出,“闻有义士刺秦,其大义堪闵,冢子慕医忧琴技。故……”
“走罢。”解忧应下了。
檗怔了怔,他话还没说完呢……抚琴只是托辞,还有他事商议,这些……解忧都不想听了?可她分明方才还是一脸推脱……
这丫头真是喜怒无常!难怪听人说女子性子都十分古怪,竟是连解忧也不能免俗呢。
冰雪消融,重华岩的飞瀑也重又倾泻奔流,蒙蒙水雾自晶亮闪烁的岩石上升腾而起,阳光一折,在屋外挂了一道彩虹。
琴声已将斜堂笼住,音色古朴,曲调铿锵,是《聂政刺韩王曲》之曲。
解忧立住了细听。
她原本学会的琴曲终究是跨过了几千年的改编而来,与现今的一比,简直是面目全非。
好在她趁着幼时漂泊,不时向会琴的人询问演奏方法,后来索性缠了医沉学琴,好容易将几首常用的曲子拗回这时的韵味,但终究时日有限,正经连《九歌》都没尽数学完。
但绝不包括这一首属于刺客的赞惋之歌,她得趁着这时听熟几分,免得一会儿弹奏时出错。
听过几叠,解忧推门而入。
屋内有十来人,分坐在一张长案两侧,抚琴的人正是景玄。
“医忧。”黄遥立起身,快步迎上。
这些人中论地位,自是景玄为尊,但论年纪才德,却是首推黄遥。
因而他这一站起来,其余人也跟着起身迎接,琴声也戛然而止。
解忧抿了抿唇,她并不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但事已至此,只好向着黄遥恭敬一礼,“黄公盛情,小子受之有愧。”
黄遥尚未答话,他身后抢出一个少年人,一身栀子色的楚服恍若晴光下的栾花,晃乱了人的眼。
“医忧近来忙碌非常,今次抽身至此,实为兕之荣幸。”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水声——景兕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味,似乎别有所指么?
“兕公子过誉。”解忧平静地接过话头,拱了拱手,“忧去岁初入九嶷,亦是兕公子指引入山,如今辞别九嶷明山秀水,亦有公子引路,则无憾矣。”
景玄刚将琴放在案上,立起身便听到了她这句话。
辞别……难怪她百般推脱了这些日子,今日忽然如此爽快,原来是来辞别的!
“春雪尚未消融殆尽,忧急于归狐台?”相夫陵的声音插了进来。
“然。”解忧抬起头,望向他,眸子微微闪动,“相夫子不欲归乎?”
“陵非楚墨,无以言归。”相夫陵摇头,天地为逆旅,去哪里都说不上“归”。
解忧垂眸,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随即又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到了景玄身上,笑一笑,“闻冢子遣忧抚琴,不知欲以何事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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