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 上部完结-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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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生相克,说白了其实无甚稀奇。
但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解忧可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能够挽救不少人的性命。
…………
“数年之前,桓与从弟过巨阳街市,市一幼狐放归山野,其狐一耳被伤,血肉模糊不可辨。”昭桓尽量将语气压得平淡一些,都说狐类寿数最长不过十余年,那件事至今也有十数年了,他不敢凭方才荧惑对他的古怪态度,轻易认定它就是当初那头幼狐。
而且,即便真的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医忧年纪幼小,绝不可能是他失落多年、死生未卜的从弟。
一抬眼,见解忧立在跟前,手捧几个白色药囊,压低的眸子掩在碎发的阴影下,隐约能看出几分惊讶。
好熟悉的故事,曾市一火狐放生。
解忧抿抿唇,将惊讶的神色收起,俯身在案上铺开四个纱囊。
收口的丝线分别是赤色、缃色、苍绿和银灰。
赤色里头装的是槟榔子,苍绿色内储着她遣人从江南带回来的苍术,银灰的里面圆圆滚滚,看得出是鼓囊囊一包薏米仁。
唯有那缃色绳结的纱囊……里面是空的。
“此为何物?”昭桓忍不住捏了捏纱囊,指下轻薄得只有两层细纱——确乎是空的。
“硫磺。”解忧含笑,她没有寻到硫磺,而且她问过了,医喜那里也没有,甚至整个闵越都是因为缺少了硫磺,近些年染上瘴毒的人才特别多。
昭桓和项梁俱摇头,黔中一带主产水银,是制硫磺的原料,如今秦控制了黔中郡,正恨不得散入南蛮的敌人全都染上瘴毒死去,自然将关口把守的死死的,不容半点硫磺流入南方。
这样一来,亦苦了依靠硫磺避瘴的贫苦黎庶,硫磺价格虽不昂贵,但也算不得廉价,往常贫苦人家积攒半年,能够沽得些许,省着一些,足够安然度过瘴气肆虐的时节,如今却只能听天由命。
幸好有解忧来此,寻到了可代替硫磺的药物。
解忧面无喜怒。这些交口相传的赞誉,还远远不够她达到留名青史的目的。
“忧自有道理。”解忧将空纱囊折了两折,与其他药物夹在一道。
她虽然行止和善守礼,但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显得疏离。
昭桓见她如此,不好再向她询问荧惑的情况,收起那些药物,拢了拢袖,打算告辞。
还没起身,院门轻轻一晃,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出现在那里,纤腰一拧,侧身跳进院内,先与院角打盹的荧惑打了个招呼,捋捋头发,笑着抬起头。
“楚蘅。”解忧站起身来,向她点头微笑。
“医。”楚蘅咬咬唇,小脸红扑扑的,丝毫不掩饰欣喜之色。
她身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幽魅一般飘了进来,那人头上一领箬竹笠,四周挂着极厚的白纱,垂过肩膀,一直遮挡到腰间,介于帷帽和幕篱之间,却又都不是。
昭桓也站起身,下阶挽了她的手臂,低声唤,“阿婉。”
“兄长。”厚纱之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微有些沉闷。
昭桓挽着她走得极慢,不时提醒她小心院内台阶。
楚蘅早已提着裙子跑到解忧面前,从袖内取出一卷简,交握置于胸前,偏了头笑:“医,此卷医经,阿蘅已看完了!”
“甚佳。”解忧从她手中接过简,放回案上,一手压在上面。
楚蘅这回说要学些药草知识倒不是闹着玩的,十天半月过去,她从不曾懈怠丝毫,解忧没有隐匿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她将来进入秦宫,虽不是刀光剑影之地,也是危机四伏,能有医术傍身,自然好的。
“医,此乃昭氏婉之。”楚蘅见昭桓挽着女子走近了,悄悄往解忧身边蹭过去,几乎贴了上去,侧头咬着她的耳朵,“阿婉随兄至此求医,方往南苑拜谒贵女,便随阿蘅一道至此。”
楚蘅的话极轻,但其中的情绪可不少,似乎很是惋惜可怜,又有些幸灾乐祸。
解忧轻敛着眉,看着昭婉之在昭桓的搀扶下缓慢拾级而上,极长的白色衣袂几次被踩到脚下,眉愈发蹙紧,轻不可查地低语,“求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幸与不幸
昭桓听到两人方才的只言片语,顺着楚蘅的话点头,“阿婉幼时遭厄,闻医忧术业精湛,乞为阿婉诊治。”
“请入座,除笠。”解忧的声音平缓而令人安心。
尽管如此,那少女隐在袖管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定了神后,才抬起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扶了一侧白纱撩起。
解忧眸子一闪,她看到那少女手上伤痕累累,抬起头,面前一张惨无血色的面庞,下巴削尖,一道三寸来长的疤痕从额头一直贯到面颊,即便伤痕的颜色已经淡褪,依然狰狞可怖,她的一双眼则黯淡无光,怕是盲了。
楚蘅匆匆抬眸扫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毁了她自己的容貌一般。
项梁则摇头,无奈叹息。
昭婉之紧抿着无血色的唇,屏息倾听良久,也没有听到解忧一丝嘲笑或惊讶的声音,绷紧的脸这才缓和了几分,手一抬,缓缓取下遮蔽面容的斗笠,抱在怀里。
除去白纱的遮蔽,解忧这才发觉她身上那见缟白的衣衫,与丧服有几分相似,虽不完全是,但一眼看去,总能让人联想到。
昭桓扶了自家幼妹坐下,昭婉之摸索着案沿,调整坐姿,尽量坐得端正,但从她艰难的动作中,解忧能察觉到她身体上只怕还有病痛的折磨。
“医。”她苍白的唇开阖一下,柔和地开口,似乎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阿婉尚有几载可活……?”
“啪”地一响,楚蘅手中一卷书简坠落至地,散了开来。
楚蘅却连捡起竹简都忘了。只瞪大了眼盯着昭婉之令人退却的可怕面容,不可置信、不可理解,也全然看不起她。
楚地重鬼神,重祭祀,非常讳谈生死,她怎么能够云淡风轻地问出这样的话来?!这简直是在侮辱医忧啊!太不吉利了!
“阿蘅,书简落矣。”解忧和声提醒。眉头却已经拧了
楚蘅此举实在太不礼貌。若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也罢了,但从她学医的那一日起,解忧就告知她不论面对怎样的病患。都不可露出些微喜怒厌憎,她这次太过失态了——到底还是个贵族的娇娇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蘅听出了她声音中压制的不悦。手忙脚乱俯身拾了简,轻咬了唇。缩在解忧身后怨毒地盯了昭婉之一眼,不过一个容貌尽毁的庶女,凭什么得到她兄长和解忧的百般维护?!
“阿婉何时被伤?”解忧一手轻按在胸口,根据疤痕的颜色粗粗估计。大约也有十余年了,这伤应当是昭婉之极幼的时候受的——这女孩的命运和她自己仿佛。
昭婉之沉吟,想了一下。唇轻轻一弯,“十七载。”
已经十七年过去了。她瞎了眼睛,见不到自己是何可怖的模样,但她耳力甚好,过去郢都贵女聚会时,常能听到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昭氏养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仿佛依靠贬低她,她们就能更加尊贵。
相较那些背后极近尖酸刻薄的话语,昭婉之反而觉得楚蘅率真得可爱。
“阿婉三岁之年,随族徙居寿春,途中遇盗,族人尽遭……”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双手掩面,不愿再说。
昭桓握了她颤抖的手,叹息,“阿婉乃族中支脉,途中遇盗,护卫不利,无人接应,举族尽早贼子屠戮……待族中寻到之时,已三日过半,阿婉年幼,伤势虽……然未伤及致命。”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样的伤,已是毁了她的一生,还不如死了好。
“桓兄长。”昭婉之侧过身子,很认真地摇头,声音却带着犹豫和不肯定,“吾兄未死,吾兄当真未死……”
她那时昏迷在血泊之内,隐约听闻脚步声,年长些以后,昭桓告知她,当初族人前往收殓尸体,却是独独少了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便认定,兄长是被人救走了。
她一直这样认定,认定她终有一日会与兄长重逢,所以即便面貌可怖,四肢关节因重伤时冷雨侵袭,常年酸痛,她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转眼已是十七年,死里逃生的兄长却依然不知所踪,楚国都已经亡了,她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觅兄长。
今次昭桓说九嶷有个极厉害的医忧,带她来诊诊病,脸上疤痕或许祛除不了,至少将身体养牢靠一点,其实她半点也没指望,只是来散散心罢了。
想起临行前昭桓语重心长的劝慰,昭婉之忍不住低了头,眼眶微红,黯然无光的眼中却滚不出泪珠。
其实那些贵女嘲笑她也有道理,作为贵族的女孩子,若是不能为家族联姻,那就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她相貌已毁,对于族中来说全没用处,这些年昭桓却待她如同嫡出的亲妹,一力回护。
她终此一生,都无以为报。
解忧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枯瘦的手,和声道:“忧亦举族为人屠戮,身被伤痕,永难磨灭,然时至今日,从未以此身为鬼物。”
她还活着,自然要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极尽光风霁月。
昭婉之霎了霎眼,生平第一次想要看看,同她说话的人究竟是何样貌。
在楚蘅妒火中烧的目光中,解忧很快放了她的手,“忧有一方,或可愈阿婉病痛,然医人先医心,阿婉可明了?”
心魔不除,再好的药下去也是枉然,昭婉之得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目标,而不是为了旁人苟活于世。
昭婉之沉吟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桓公子,医方稍后遣人送到。”解忧含笑起身,目送他们离开。
项梁以武人之礼抱个拳,目中满是钦佩,昭家那丫头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不想解忧一句话就能开解了她。
解忧报以谦逊一笑,回过身,楚蘅紧咬着唇,眼底一片红,鼻尖也红红的,已是要委屈得哭了。
“阿蘅。”解忧一叹,“以卿观之,婉之此生,幸耶?不幸耶?”
“自是不幸之至。”楚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昭婉之最亲的族人都死了,虽然得了身为昭氏嫡子的堂兄照顾,但她瞎了眼睛,顶着这样一张狰狞可怖恶鬼一般的脸长大,有什么幸运可言?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玩笑而已?
解忧不以为然地眯起眸子,楚蘅终究是个孩子,目光短浅,看到的东西太少了。
遭受不幸和冷眼,身染病痛,却顽强地活了十七年,这样的昭婉之,绝不只是她外表的那种柔弱憔悴。
而且一个三岁的孩子,受了伤,在血泊里躺了三天,竟然还没咽气,还被带回族中救活了,这样强烈的求生能力,几乎是奇迹。
楚蘅太小看那女子了。
“婉之虽染病痛,毁容貌,然得终老故国,不需嫁往秦宫,岂非幸事耶?”
楚蘅脸上的笑凝固了,小脸一分分白下去,不由吸了吸鼻子。
是啊,解忧说的没错,她哪里都比昭婉之好,可她……可就是因为她好,便要被父兄嫁去咸阳,而且他们都不愿来九嶷再见她一面,如此寡情!
反是昭婉之……这些年来昭桓对她从不厌弃,听闻昭桓如今年届三十,为了照顾堂妹连妻妾都没有一个,若不是昭婉之那样可怖的容貌,简直有人要怀疑这兄妹俩是否有一段不伦之恋。
为什么她就没有这样的好哥哥?!难道只是因为她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