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 上部完结-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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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这才舒口气,幸好这简片削得薄,水分烤去大半,拿在手中还算不得太过粗笨,但抵不过数量众多,若是路再长一些,她都不知是不是需要分批搬运。
廊外挂了湘竹的篾帘,由一指宽的竹皮串起,青色尚未褪尽,上面点点斑驳。
这是夏季阻挡蚊虫所用的轻帘,又不挡山风,风吹过时,竹帘随风而动,轻盈仿若无物,远望去像是氤氲不散的缃色山岚。
揭开帘,流水声和茶香先迎了出来。
解忧唇染浅笑,缓缓步入,眯起眸子扫过堂中。
西堂一侧临着山溪,今日情好,临溪一侧的窗牖洞开,水声潺潺,粼光流转,屋中的陶壶还煮着茶汤,倒是一场风雅集会。
炉旁分设两案,各坐了六人,医喜远踞上首,身前的茶水是满的,碧绿盈盈,翻腾着白色蒸汽。
见解忧入内,多数医者站了起来,衣衫的窸窣声响成一片。
医喜岿然不动,只冷笑一声,“闻医忧染病卧床,半月方瘥。医者不能自医,斯为天下笑。”
“医令之言甚是。”解忧坦然迎了他不善的目光,眸子一转,悠然自若地挪到医沉身旁坐下,伸手取过反扣的小碗,斟了半碗茶汤,轻啜一口,才笑着续上,“医令年及花甲,忧素体虚损,无过十年,必将垂殆,自不及医令寿考。”
此言一出,众医忍不住交头接耳,挤眉弄眼,这一次解忧卧病休养可不是小事,不少人认为其中定有隐情,毕竟她医术了得,能救回垂危的少姬,虽比不上传说中起死回生的扁鹊,却也够稀奇的了。
不想她才露面,就大方承认,她身体的确虚损,而且到了她自己都挽回不了的地步。
医喜难得怔了,他本已想好了一筐说辞奚落解忧,被她这么自降一等,竟是一句也用不上。医喜暗暗捏紧了枯瘦的手,不得不说,要同这医忧斗心思,不下些深思熟虑的是远远不够的。
一名医师走出一步,打量了解忧面色,不解道,“闻医忧能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甚而漱涤五藏,练精易形,悉如上古神医俞跗。然医忧竟不能禳一己之命?”
解忧敛眉,上古神医俞跗?剖开腹部,清洗五脏?怎么可能?!
传说俞跗乃是黄帝时期的医者,那时要真将人剖开了,那是铁定活不成了,所以这俞跗应当不过是一个使用人偶象征性作法,借而治愈疾病的巫觋罢了。拿她去比俞跗,这样的谣传,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死生亦大矣,然忧无所畏也。”解忧无所谓地扬了扬眉,含笑抿着一片枯绿的茶叶。
“何以无畏?”医师大不以为然,若说见过了太多的死亡,那应当更害怕才对。
那种濒临死境的狼藉、挣扎和绝望,他不信解忧会不怕。
“所谓生,物化之始,碌碌苦也;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解忧弯了弯眉,将茶叶抿回碗沿,抬头浅浅笑着,“生无所谓喜,死无所谓哀,何以乐之,复何以惧之?”
她从来都不怕死亡本身,只是担忧自己来不及在那一日来临前,做完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医师一时语塞,想不到面前这个或许还未过总角的少年,对生死能有如此透达的参悟,他竟是自愧不如。
解忧抬眸瞥了瞥那医师,笑着掐断了谈话,“死生亦大矣,医师终不免落俗。”
当面被解忧驳回了观点,还被她扣上一个“落俗”的帽子,那名医师面色红了白,白了又红,偏偏又奈何不了她,只能退回案前,坐下闷头饮茶。
他们谈话间,医芜已将解忧带来的简牍分发至每人面前,众人埋头看起书简,堂中小声的议论慢慢平息下去。
简上字迹工整隽秀,带着幽淡的药草味,内容更是许多人倾尽半生闻所未闻。
解忧不过饮了小半盏茶,再抬眸时,收到的目光便是钦佩与赞许。
连医喜都忍不住颤了手,深陷的眼中燃起一点火苗,不过两月啊!两月前还只是零落残缺的断简,这少年只用了两月的时间便编理出九卷内容。
这卷书简自从十余年前从民间收入楚宫,他已看过不下数十遍,年月不待人,随着年岁渐长,他连做梦都想在死前弄明白其中记录的药物,不想最终做出这件事的,偏偏是他自第一眼起就极不待见的解忧。
若这医者不是解忧,他定会破格将他收入门下,毫不吝惜地授予毕生所知。
但偏偏是这样的情形,医喜暗自摇头,压下心中狂喜,面无表情地逐字看下去。
“医忧,简云‘服乌喙百日令人善趋也’,然乌喙即奚毒,医忧何以知其能令人善行?”
解忧抬眼,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她记得这医者的声音,是那个在怀沙院内宣扬她体弱如女子,或是娈侍之辈的医偃。
“乌喙即俗所谓‘乌头’也,附子、侧子、天雄者皆其谓也。”解忧勾起一节手指,目光则出神地落在自己指间,似乎说这些话全不用思考,“乌喙大毒,热极,火热能除寒燥湿,故乌喙能除寒湿之痹,使人善行。”
医偃细想一下,她说的无懈可击,心服口服地点头赞许,“医所知甚众也,某自愧不如。”
“无他,久病成良医也。”解忧淡笑。
医喜听得这一句直拧眉头,这少年再淡泊的作态,只怕也掩不住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妄。
不过没人有时间关注医喜的神态,医偃才落座,立刻有人捧着一卷简上前追问,“忧,则何以谓之‘杀鱼者以芒草也’?”
解忧尚未回答,一旁的医者抢先立起,“海上有客云,‘葌山,其下多青雄黄,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曰莽草,可以毒鱼。’此莽草,即芒草也。”
ps:这章会不会有点无聊QAQ可是为了码出来,我琢磨了好久……这文写完,古汉语知识提升一个档【自带笑哭表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客谈瀛洲
更新时间2016…1…13 20:08:11 字数:2034
解忧诧异地抬起头,说话之人着对襟暗青色衣裳,一双眼明亮如炬,看年纪约在不惑之年,神采飞扬,用满面红光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医……?”他身上的气度让解忧不由自主站起,笼起宽袖,缓缓一礼,“医何以知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一段记载应当出自《山海经》,此书成书年代不详,约在战国中后期到汉中期,有人知道书中内容并不为怪,但这些年来,她是头一次听到,难免好奇且惊讶。
那人也拱了拱手,将解忧视为同辈还礼,“鄙人徐市,字君房,齐地琅琊人也。强秦伐齐,故市避居荆蛮之间。”
“徐市?”解忧轻声喃喃,阖上眼思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之感。
“医忧,君房先生乃鬼谷门下,尝于齐地行医,博文广志,擅方术,有通天彻地之能,亦奇人也。”医芜热心地为她引荐。
听医芜说得如此夸张,徐市又拱了拱手,笑着推辞,“市无过沧海一芥,并无通天彻地之能。”
在诸子百家中,鬼谷子最具神秘色彩,他一生隐居,据说不论社会纵横、自然地理、宇宙天地玄妙皆能通晓,无所不窥,无所不入,无所不破,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代传奇。
他门徒不计其数,孙膑、庞涓、苏秦、张仪等叱咤一时之风云的人物都出自他门下,又有传说,秦时东渡的徐福是他的关门弟子。但其间年月漫长,除非鬼谷寿数尤长,或是鬼谷并非一人,而是一派之称,否则便是附会。
等等……
解忧咬了咬唇,将思绪往回倒了些。
又有传说,秦时东渡的徐福是他的关门弟子……
李白《古风》云“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徐市,字君房,即世人所称的徐福,齐地琅琊人,鬼谷门下,通晓医学、天文、航海知识,被后人认可为神医、方士、旅行家和翻译家。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叫做徐市,有几人自称鬼谷门下,有几人结交海外客,有几人对《山海经》中玄之又玄的描述奉为圭臬?
难怪方才会觉得这名字熟悉,此人多半就是后人盛传的徐福了。
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就教她碰上了?
面对这样一个兜头砸下来的馅饼,解忧怔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末了淡淡一笑,“忧慕方士之道,今日幸会君房先生,诚一生之幸。”
徐市也带了几分诧异看她,他所学庞杂,其中确有阴阳家的术数一道,但他行于世只以行医为务,平素唯有与几位至交谈天说地、神游宇内时才会大谈方术,面前这素不相识的少年医者怎会称他为方士?
一怔过后,徐市超然地笑了笑,也不去深究,而在解忧对面案前寻了处空位坐下,“方闻医忧谈‘物化’,忧兼通庄子道?”
物化是庄子之说,至于其中确切含义,有人说是“死生之变”,有人认定为“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百代争辩,不能一统。
这样玄奥的道理,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墨家子弟研究的。
解忧眯了眯眼,扬手斟了半碗茶水递上前,抿唇道:“小子略懂。”顿了一下,补充道,“忧善解卦。”
“大善。”徐市点头,术数之下尚有天文、历算、五行、卜筮、杂占、相术、风水等小项,其他且不论,就卜筮和杂占来说,计算还在其次,最难的便是解卦象。
解忧小小年纪,不想于占卜已如此精通,他听师父说过,世有特别颖悟之人,旁人十年所学,这样的人只需一年半载,不知解忧是不是这样一人?
然他并不知道,解忧敢这样说乃是倚仗着自己通晓历史,将来若有人寻她占卜,她自可推说只会解而不会算,也算不得她今日口开河。
徐市出神间,又抿了口茶水,这时才觉得余香满口,似乎与之前饮的大不相同,看向的解忧的目光愈奇。
“阿忧擅煮茶。”医沉浅淡的语声解了他的困惑,方才那壶茶是解忧进来后重煮的。
徐市的目光不觉转了转,落到解忧身旁,那名白衣的医者面容平凡,静得如同晨雾,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今日第一回听他说话。
比起解忧貌似淡泊之中的光彩夺目,医沉简直平淡到不能再平淡。
解忧慢慢定了心神,含笑看向徐市,“君房先生何以知芒草?柄山有木,其状如樗,其叶如桐而荚实,其名曰茇,可以毒鱼。熊耳之山有草,其状如苏而赤华,名曰葶苎,亦可以毒鱼。先生亦知之乎?”
徐市眸光转亮,兴奋之色几乎溢出,“朝歌之山亦有芒草。”
解忧浅笑,果然是《山海经》,这就好比彼此对上了接头的暗号,自然令人欣喜若狂。
徐市忍不住探出身子,手肘支着案,“半载之前,君房乘海船入楚,救得溺海之人。其人云,曾获一奇书,中载海外三山,蓬莱、方丈、瀛洲是也,有仙人于其上。其人慕之,故往寻焉,偶遇大风浪,溺于海。”
“如此,确是奇书。”解忧眸色渐沉,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徐市是修道之人,又是行医之人,面色极好,双眸隐含浩然正气,与她想象中那个将秦皇骗得团团转的诡诈方士,一点都不搭边。
若不是他提起了海外三山,她都快忘了,面前的人很快将有这么大一番作为。
琅琊濒海,就如徐市自己所说,他行医时遇上不少溺海之人,有一些人见闻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