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 [出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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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诚有些错愕,委婉说:“老爷子的话,其实意
思很明白了吧?”
叶楷正手中还握着笔,一边唰唰在文件上批示,一边用闲谈的口气说:“这也不是老爷子第一次和我说起。不过这廖家的老爷子却是个妙人。他对小一辈的家规虽严,却甚少干涉他们的决定。”他抬手,又蘸了蘸墨水,最后一句话好似在自言自语,“廖家的规矩不少,最要紧的也不过那么一条。肖诚,你猜猜?”
肖诚想了半日,实诚地摇摇头:“猜不出来。”
叶楷正站起身,却也不回答了:“两江大学的校舍也修了两个多月了吧?今儿下午有空,咱们去瞧瞧。”
肖诚连忙说:“那我赶紧通知几位部长过来。”
“不,悄悄地去。”叶楷正随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看看进程如何。”
颍城给正在筹建中的两江大学规划了相当大的一块地,旧址是原颍城文庙附近。校舍是统一建的,动工两月有余,如今虽到年关,倒也并未停下。校门还一片狼藉,叶楷正下了车,军靴倒是不怕泥水的,径直就踩了过去。
老爹的遗产颇丰,叶楷正按着他往日的心愿,除了分给各房,一大块都捐给了学校。而成立两江大学则是老头子的夙愿,前年他去了趟北平,被那些读书人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说他又土又专制,刻薄之至。他气得大骂说北平不就是有几所大学了不起吗,赶明儿两江建所大学,也请些读书人来,和北平对着骂,瞧
瞧谁厉害。
那时叶楷正还冷冷补了一句,没准两江出来的老师学生还是一样骂你,老头子只好有些狼狈地说,老子出了钱当校长,那些学生还骂吗?只是这件事直到老头子出事,最终也没完全办起来。
“廖家的公子是后天的轮船到港。”叶楷正在校区巡视了一圈,从侧门出来,摘了手套,低声吩咐说,“让老刘带人去接。这样的人才,务必留在两江。”
“这哪需要吩咐?刘次长盯得比谁都紧。”肖诚还要再说,忽然扭过了头,“……您看那边,是廖小姐吗?”
叶楷正默然转身,街角对面是一幢红砖砌成的小楼,廖星意还是穿着那一身学校发的夹袄素色衣裙,围了条围巾,刚从楼里出来。
隔了十几米的马路,叶楷正静静看着她,竟然连她额角边束发的夹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原地站了数秒,迈开脚步,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星意刚刚报完名出来,眼神甫一触到对街,顿时有一丝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她定了定神,眼看他越走越近,不自知地,将手中的纸攥得越来越紧。
叶楷正低头看了眼她攥着的手,无声地笑了笑:“别紧张,我不是来盯你的梢。今儿来看看两江大学的校舍,也没想到能遇见你。”
星意并没有看他,只是有些焦虑地看了看街尽头,先前的车夫在她进去报名时去买包子了,说好了在这里等,哪晓
得就这么巧遇到了他。
她不搭话,叶楷正也不气恼。北风掀得他大衣的毛领子都几乎要竖起来,她一张脸也被吹得鼻尖通红。他想着她这一路由车夫拉回去,风还是往身上钻,冷得他都心疼,可到底也没说一句“我送你回去”,只沉默了片刻,才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我答允你的事,并没有忘。”
星意挑了挑眉,头一次开口,却毫不掩饰地嘲讽说:“军阀的允诺自然是一字千金。否则答应了日本人的那些事,怎么会比接了圣旨还灵光,一项项地做到了呢。”
肖诚站得远,他们在说什么,其实他听得不真切。但是寒风中那几个字还是蹦过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去看叶楷正。
如今这两江,谁不是眼巴巴地等着和这新近掌握了大权的年轻统领说上几句话,就连报纸都爱说几句“中国政坛最受欢迎的人”,谁敢提一句“军阀”?!这搁老帅在的时候,早就掏枪出来,周围还有谁敢喘大气。可他仔细瞧着那个年轻人,浓密硬挺的眉渐渐蹙在一起,嘴角亦抿了起来,真真切切地露出无奈与一闪而逝的伤痛,他作为一个副官,忽然间,就替长官不平起来。
叶楷正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时,才说:“再给我一些时日。”顿了顿,又吸了口气,才说,“公署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在这儿等了。下回记得戴上手套。
”
他低了头,小心地握住她冻得泛红的手,将自己攥着的羊皮手套塞了进去。星意瞧见他修剪得整齐的鬓角,下颌的弧度线条分明,却又莫名地露出些柔软来。她的掌心触到手套的时候,是带着一丝暖意的。可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不啻烫手的山芋,她一缩手就扔了。远处车夫已经拉着车过来,她再也没瞧上一眼,赶紧走了。
手套恰好掉在了泥水坑里,里边是翻毛的,沾了泥水,立刻变黑变脏了。肖诚几步就走过来,急着去弯腰去捡:“这可是大帅的遗物!廖小姐她真是……”
叶楷正却伸手阻了他,自己弯下腰,也不顾泥水,捡了起来。肖诚连忙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两江如今最高军政长官就站在那里,擦净了泥水,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头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肖诚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一直到了公署门口,看到了一辆汽车,才回头问:“日本特使的车又来了。督军,这次见不见?”
“见吧。”叶楷正低头理了理袖口,“差不多是时候了。”他回到公署内起居室换了套军服出来,肩章簇新,领口亦理得一丝不苟。肖诚在旁边看着,他又已经变成那位年轻却又深沉的军人,仿佛适才的那一瞬无奈与他毫不相关。
日矢上亲自来了。
日本军人端坐着的气势十分肃然,肖诚亦算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每次见到这个人
心里都有点犯怵。可少帅笑着就走过去了,抢在他前边开口说:“日矢君,多日不见,实在是小弟内心有愧,这不,又得找您赔罪来了。”
日矢上憋了一肚子的怒火,被他这样一抢白,倒是有些无措。
叶楷正又说:“你看,前一阵的学潮好不容易下去了。我这边得到消息,学生们一放假,也不回家过年,这不,又要开始闹事了。”他叹口气说,“不过你放心,我叶楷正说过的话,定然是做到的。保证不会再有日本公民在这次变故中受到伤害。我已经同警局打过招呼了,明日起,每家日本商户再增派一名警卫看守。”
日矢上怔了怔,脱口而出:“什么?再增派一名?”
“不够吗?”叶楷正回头看了看肖诚,面有难色,“肖副官,去问问,若是增派两人,每家商户由四名警卫轮流看守,是否可行?”
“不,不行!”日矢上登时站了起来,“督军,这样不行。”
叶楷正便露出一丝迷惘的神气来,微微皱着眉,连声音都沉下来了:“日矢君,我牢牢恪守当日对你的承诺,严惩了领头的记者和学生,保障日本公民安全。怎么,这样做你还是不满意吗?”
这个年轻人平素待人都是宽和的,不像他的父亲,生气的时候暴怒如同君主之威。可是当他这一丝不悦流露出来的时候,竟让日矢上微微打了个寒战。他连忙挤出一丝笑来:“军座
,中国人说以和为贵,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每个日本商户门前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这实在太大动干戈了。我倒觉着,还是恢复正常的好。”
叶楷正眯了眯眼睛,没吭声。
沉默便压了下来,渐渐地,愈来愈重。
日矢上干笑了两声:“这也不利于大日本帝国与中华的交好嘛……”
叶楷正的声音变得冷硬:“日矢君,你可想好了?若是撤走了警卫,日本公民在学潮中受到伤害,政府概不负责。”他侧身喝了口茶,似是不想同日矢上再谈了,“今日该说的话我都与你说清楚了,具体事宜我会令警局局长与你方详细商谈。”
日矢上见他要走,忙又说:“学潮一事,也不是不能化解。依我看,若是将上次领头的那几人放了,民愤自然就消了。这个芥蒂一除,也就用不上什么警卫了。”
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茶盏,忽而重重地掷在了茶几上,日矢上脸色一僵,便听到年轻人毫不掩饰的怒气:“人是你们要抓要判的。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做到了,如今朝令夕改,再如此这般,我叶楷正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日矢上摆了摆手说:“这次不改了!放人平息学潮,然后撤走警卫。叶帅,即便是先前两江商会抗议日货倾销的事,我们也可以再谈嘛。”
叶楷正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终于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日矢上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回家
路上,肖诚便笑呵呵地说:“督军,您是没看见日矢上走时那会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叶楷正微微揉着眉心:“他知道自己吃了个暗亏。往后只会更不好对付。”
当日学潮爆发时,叶楷正一边同商会紧急协商,一边派出了大批警卫在日本商户门前轮值站岗。情况紧急之时,这么做自然是妥当的,可是两三个月过去,他并没有撤下那些警卫,倒是进出商店的客人都要接受荷枪实弹的警卫们的盘问,如此一来,日本人的人身安全倒是保障了,可是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日矢上也是承受不住日本商会的压力,才匆匆来找叶楷正。
“可不管怎么样,明天王念他们一放出来,大伙儿就都知道你的苦心了。”肖诚笑说,“廖小姐今日……”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副官的话头:“她还小,只一颗赤子之心,看不惯这些很正常,我也没有生气。”
肖诚忙答了一句“是”,又试探着问:“那您……要去看看廖老爷子吗?”
叶楷正侧着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等廖家的公子回来,我再一并去拜访吧。”
数日后,轮船鸣着笛,呜呜呜地靠近了。
老爷子本是不同意星意出来的,是陆子洲求了情,老爷子总算是松了口。星意半张脸埋在了围巾中,兴奋地垫着脚尖,在陆续下船的人群中寻找哥哥的身影
。
等了大约一刻钟,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袍,又颇为不伦不类地戴着顶西洋礼帽的瘦高个年轻男人提着皮箱,出现了在星意视野之中。她低低地欢呼了一声,就跑了过去:“大哥!大哥!”
廖诣航随手就把皮箱往脚下一放,抱住了妹妹,笑着说:“大哥瞧瞧,长大了没有?”
星意站直了身子,笑道:“你瞧,我只比你差半个头了呢。”
陆子洲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兄妹嬉闹,半晌才插进话来:“诣航,别站这儿说啦,你家老爷子也在家里等你。”
三人刚走出人群,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雪佛兰车缓缓地在他们面前停下了。司机跳下了车,拉开车门,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推了推眼镜,满面笑容地伸出了手:“廖先生吗?”
廖家兄妹自然是一头雾水,陆子洲却是见多识广的,惊讶道:“刘次长?”转而又对兄妹俩介绍,“这位是教育部次长。”
刘添一见到陆子洲也在,忙笑道:“子洲也在啊?来接廖先生回国的?哎哟,那可正好了。”他又对廖诣航道,“廖先生,虽是唐突,但我是奉部长所托,务必在您下船后接到您,无论如何不能被北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