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八:汉武的帝国-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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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比公孙弘和张汤差得远。公孙弘和张汤在汲黯位列九卿时,都不过蕞尔小吏。但是后来,公孙弘担任了丞相(国务总理),张汤任御史大夫(副总理级)。一个拜相封侯,一个位在三公,只有汲黯原地踏步。
对此,汲黯很不以为然。他对汉武帝说:陛下用人怎么就像堆柴火,越是后来的就越是放在上面(成语“后来居上”的来历就在这里)!
汉武帝默然。
其实这两人后来居上,并不因为武帝要堆柴火,只因为他们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武帝要用儒术装点门面,公孙弘就子曰诗云;武帝要用刑法杀一儆百,张汤就深文周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当然好戏连台。
实际上汉武帝也不得不如此。秦政苛,结果是天下溃而叛之。这就要独尊儒术,标榜仁政。汉政宽,结果是网漏吞舟之鱼。这就要重用酷吏,建立权威。
这在汉武帝,就叫齐头并进,两手都硬。
汲黯却左右开弓,反儒也反法。
在汲黯看来,儒法两家都不可取。新儒生大多口是心非,阿谀奉承,巧言令色,耍小聪明,公孙弘是代表。刀笔吏则舞文弄法,争强好胜,滥杀无辜,陷害忠良,张汤是代表。所以他既反对公孙弘,也反对张汤。
汲黯揭发公孙弘,前面已经说过。他对张汤,同样毫不留情。有一次,汲黯甚至当着武帝的面,痛骂职务还是廷尉的张汤:身为正卿,上不能富国,下不能安民,却擅改高皇帝约法,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张汤的对策,是跟汲黯咬文嚼字,找茬。
结果汲黯忍无可忍。他说:难怪大家都讲不能让刀笔吏做高官。果然!果然!如果按张汤那一套办,只怕普天之下都不敢抬腿走路、正眼看人了!
公道什么的,当然也不会有。因为“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的张汤,名为整顿吏治,实为固宠弄权。
汲黯哪里知道,汉武帝并不怕这个。他要的也不是公道,而是霸道,只不过得装扮成王道。因此,他的用人观念跟汲黯不同,阶级观念也不同。
的确,汲黯的出身是很高贵的。他原本是卫国人,祖上世代都是卿大夫。这样的贵族,哪里看得起放猪出身的公孙弘、小吏出身的张汤?在他眼里,这都是小人。
然而汲黯没有想到,汉武帝必须用小人,因为帝国不是邦国。邦国是贵族的时代,也是君子的时代。帝国则是平民的时代,也是小人的时代。这个历史进程,是不可逆转的。
刘邦不就是小人吗?韩信和陈平不也是吗?
何况汉武帝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从功臣勋贵们的手中夺权。这就不能靠贵族,得靠平民;不能靠君子,得靠小人。公孙弘和张汤确实出身卑贱,不讲原则,一味媚上,十足的小人。但,帝国要的就是这个。
保留贵族精神和君子之风的,便只有汲黯。
汲黯是表里如一的。他那句“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名言,就是当着汉武帝的面在朝堂所说。尽管当时满朝失色,汲黯却无怨无悔。他说,天子设立百官,难道是用来拍马屁的吗?就算有危险,又岂能让朝廷蒙辱?
难得的是,汉武帝对汲黯一让再让,礼遇有加。大将军卫青来,他坐在马桶上就见了。丞相公孙弘来,他帽子不戴就见了。汲黯进宫,汉武帝却一定正襟危坐。如果匆忙之间来不及整理衣冠,则会躲进帐中,以免不恭。
这是对汲黯人格的敬重。
为着这份敬重,我们也要对汉武帝表示敬意。
汲黯也值得敬重。元狩二年,为了接待前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朝廷向民间借马,结果没凑够数。汉武帝认为长安县令办事不力,要开刀问斩。汲黯却挺身而出:长安令无罪!只要杀黯一人,就有马了。
汉武帝又默然。
汲黯说这话,是因为他当时担任右内史,是长安县令的长官。下属被问责,长官当然要承担领导责任。这在汲黯,就是一个高贵者应有的担当。
贵族精神,是要用生命来支持的。
其实汲黯担任右内史,是丞相公孙弘的阴谋诡计。因为右内史相当于首都市长,辖区内尽是高官权贵,很难治理。
以汲黯之耿直,岂有不得罪人出点事的?
然而公孙弘的说法却冠冕堂皇:如此重任,非指派老成谋国、声望极高的大臣不可。
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岂非一目了然?
汉武帝当然也清楚。因此,尽管公孙弘和张汤恨死了汲黯,他自己也咬牙切齿,却终究没有对汲黯下毒手。看来,武帝起用小人,也是迫不得已,或者权宜之计。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敬重君子的。
有一次,中大夫庄助替汲黯请病假。
汉武帝问:你看汲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庄助说:谁都不能动摇。
汉武帝说:是。他差不多可以算社稷之臣了。
社稷之臣,就是跟国家休戚与共的大臣。这可是连平定了所谓“诸吕之乱”的周勃也未曾得到的评价,却被汉武帝给了汲黯,而且是在汲黯当面顶撞了他之后。
汉武帝不愧为雄主。
汲黯的存在,也许是一个异数,更非主流。但汉武的政治,却可以肯定是混合型的。在他那里,有儒家主张的德治,法家主张的刑治,也有墨家主张的人治。尽管汲黯不被承认是墨家,又尽管他被认为是道家。
是的,大汉王朝并没有唯儒术而独尊。当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武帝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中央集权。
第三章 高度集权
桑弘羊也理直气壮,因为他并没有以权谋私。
他之所谋为国家利益,他之所护为中央集权,他之所求为富国强兵。
你要说他不道德,先得否定这三项。
谢幕的帝国
建立中央集权的大帝国,曾经是世界性趋势。
事实上,当我们民族诞生了自己的第一帝国时,世界舞台上已经有好几个帝国先后谢幕。亚述、波斯、马其顿都在秦汉之前,之后则还有罗马和阿拉伯。
这些都是大帝国。亚述地跨西亚和北非,波斯、马其顿、罗马和阿拉伯,则横跨亚、非、欧。其中,亚述堪称全世界的“第一帝国”。因为正是亚述,在历史上第一次将那么多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叙利亚、腓尼基、以色列、巴比伦、埃及和埃兰,统统拢在了一起。
波斯帝国也了不得。仅首都就有四个,版图则包括伊朗高原、中亚大部、印度西北、整个西亚、北非的埃及和欧洲的色雷斯,以及爱琴海的一些岛屿。
但,亚述帝国的寿命却只有半个世纪。
寿命更短的是马其顿帝国,跟国王亚历山大在位时间一样长,只有十三年。寿命长的,波斯帝国二百年,阿拉伯帝国约五百年。从屋大维称帝到西罗马帝国灭亡,罗马帝国也近五百年。以后,东罗马帝国还有一千年。
显然,即便是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帝国,也比不上中华帝国:两千一百三十二年。
这很有意思。
罗马和阿拉伯帝国的成败得失,我们以后再说,这里只说亚述、波斯和马其顿。
马其顿帝国其实是个暴发户。他们在波斯帝国达到鼎盛时期,甚至在我们民族进入战国时,都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国家。但从阿刻劳斯到腓力二世,短短八十年,马其顿就成为强大的王国,并征服了希腊。
亚历山大把王国变成帝国,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固然因为他能力超强,更要拜命运所赐:希腊衰落,波斯内乱,印度河流域诸国林立一盘散沙。亚历山大的东征西讨势如破竹,简直就是摧枯拉朽。
马其顿,命中注定要横空出世。
亚述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一帝国亚述也是后起之秀,发祥地则是幼发拉底和底
格里斯这两河之间。两河流域中下游是一大片冲积平原,希腊人称为“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叫亚述,南部叫巴比伦尼亚。后者又分南北,北部阿卡德,南部苏美尔。
两河流域文明的兴起,是从南到北的。最早出现的是苏美尔城邦,时间在我们的神话时代;然后是阿卡德王国,时间在我们的尧舜时代;然后是巴比伦王国,时间在我们的夏。亚述崛起时,我们已是东周。
亚述、巴比伦、阿卡德、苏美尔,一个比一个兴盛强大,这可真是后来者居上。
然而亚述征服世界,却完全依靠武力。他们的统治也一样,其残暴程度与秦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见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第六章)。结果是他们的帝国连同他们的文明一并毁灭,而且不再复活。
这可真是印证了陆贾对刘邦说过的话:天下可以在马上获得,不可在马上治理。
有所不同的,是波斯帝国。
波斯帝国也是勃然崛起的。他们先是在中国进入春秋中期的时候,直接由部落联盟变成了王国,又在第一任国王居鲁士手上迅速变成了帝国。我们民族花了一千八百年才走完的路,他们一步就跨过去了。
幸运的是,波斯人并没有单纯依靠武力。
帝国第四任皇帝大流士是一个改革家,他跟秦始皇一样修建了国道和高速公路。从苏撒到小亚爱非斯的御道全程两千四百公里,另一条重要干道则西起巴比伦城,横贯伊朗高原,东至巴克特利亚和印度边境。这是他的车同轨。
同样,大流士也清楚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因此确立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为国教,但只作为精神寄托和号召,不强迫臣民信仰。这是他的独尊儒术。
大流士,是秦始皇加汉武帝。
此外,大流士还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制定了统一的货币制度,规定中央政府铸造金币,行省铸造银币,自治城市铸造铜币。相比较而言,马其顿帝国混合使用波斯的金币和希腊的银币,虽有利于商业,却不利于集权。
三种货币同时流通又分级铸造,大流士张弛有度。
这一事实也证明,波斯帝国是实行郡县制的。只不过他们的郡叫萨特拉皮亚,汉译为省,有二三十个,大多是被他们灭掉的国家,比如巴比伦省、埃及省、印度省,跟我们春秋战国时期改灭国为郡县一样。
波斯帝国的行省,每省一个总督(省长),一个省军区司令。省军区的上级是大军区,一共五个。大军区统辖省军区,最高统帅则是波斯皇帝。
行省的总督和司令却互不隶属,直接对皇帝负责。总督
身边还有皇室秘书,是皇帝的特派员和耳目。此外,皇帝还不定期派巡视员到各地明察暗访,通报社情民意。
有垂直管理的军政两个系统,有军政并立的地方行政制度,还有钦定的信仰、四通八达的道路以及沿途密集的驿站和兵站,波斯堪称中央集权的大帝国。
那么,大流士们的江山永固了吗?
没有。
公元前334年,马其顿军队入侵波斯。四年后,大流士三世兵败身亡,波斯帝国便万劫不复。
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方说,与希腊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帝国后期行省总督往往兼任军区司令,也跟中国晚唐的藩镇割据极其相似。西部各省总督甚至联兵反叛,中央集权名存实亡。
但,问题更在帝国本身。
实际上,波斯帝国过于庞大,结构则极其复杂。埃及、巴比伦、埃兰、腓尼基、以色列、希腊、印度,哪一个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