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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部分

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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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朝之后,本想寻着一个由头去天子书房转转,不巧才到门廊却已有尚书省、礼部、宗人府的多位大人在那里堵着,于是我只好晃出宫门。
  沿街步行回家,有位大概是挨户化缘的僧侣在巷口和我擦身而过,念了一句佛号。
  他袈裟破败,略带风尘,手中托的佛钵却铜黄澄亮,上面一行墨笔小篆写着寺家归属。我再多看一眼,那和尚又道一声南无,将钵盂纳入长袖,转身出巷。
  我便止了步,反身走出那一条巷口。到来往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驾马车,进去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普济寺。
  七歪八拐,再入佛门。
  天公恰恰作美,到了禅寺木门前轰隆隆降下泽被苍生的甘霖,让我矮身躲入老刹檐下时,多了则过路避雨的由头。
  在下欲访耳聪禅师,知否可得一见?
  僧童开门答曰,然也。
  大雄宝殿外,我等了稍刻。
  此时寺人早课已毕,晚课未到,都在后厢休息。白日大雨突降,狂风骤起,天暗如墨,院里一座香火寥寥的香炉孤零零对着年久失修的殿阁,尽显空旷寂然之感。
  被散落到檐下雨珠打得有些凉意的时候,方才领我进来的小僧童,蹭蹭自大雄宝殿后跑出,双手合什,鞠了一躬,“这位施主……师父说,打扫干净,可以进去礼佛了。”
  我不由挂了笑,伸手在他的光头上摸了一摸。
  宝殿一侧边门,徐徐打开。
  高悬垂地的经幡幔帐,染了积年的尘埃,劲风一吹,翻出内里布帛灰旧的本色——一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间中孑立。
  背对着我,负手向着如来。
  “……”
  一刹那,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冲出口,可是,听着身后木门慢慢合上的声音,又好似同样隔断了什么,将话堵在心头,说不出口。
  直到那个人回转过身来,依旧是清俊如水,却高贵无铸的模样。
  “鹊儿。”
  他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少年时高高的山岗,吹雪峰上。其人披着雪花大步跨进厅堂,背后云雾山苍茫的林海绵延无尽,烧着炭火的砖石地迅速留下一行完整的水印,头顶狐皮帽子绒毛尖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不及卸下佩剑,先向前伸手。
  也是,如此这般。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厚茧,红润,饱满,温暖,又有力。开口也夹着不自知的宠惯与纵容,泉水击石般清朗动听。
  ……鹊儿。
  “哥。”
  “嘘。”走近身,闻哥打断我本来欲言又止的话,将我递给他的右手捧到面前,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亮光,“先给我看看。”
  他的神色急切而紧张,如同旁人盗窃他的珍宝,还到面前,也要验上一验。
  我含了笑,上下翻转,给他看个真切。
  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实无偏颇的归纳呈现,而不因为带有一己的私愤,障目遮天。
  “我有话跟你说。”
  闻哥难得见我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头,望了一会,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成深黑,不禁坐正了身形。“鹊儿?”
  我张口,又合上。
  再张,又顿于半空。
  难为我所听到的故事,早早起于二十年前,遥遥远在江左千里之外,却牵连数条人命,隔阂两代恩仇……至今难以言尽。
  室中松香浓郁,古檀幽重,头顶上鎏金如来大佛端坐垂眸,静默无声,竟显得此间座下凡俗之事,渺如烟尘,皆是虚妄。
  终了我探入怀中,取出那块无暇的白玉摊在掌上。
  羊脂润腻半透,将一朵千叶白莲,称得羸弱楚楚,却又端庄傲洁。
  “哥,你知道么,”合起手掌,我念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世上什么都可以算计……唯独人的感情,算计不来。”

  江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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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依旧 吟风赏月月常在,指点江山山还同。江东子弟,至今安好?
  ……
  我分明是坐在闻哥的身边,执着闻哥的手,低声说话。可是我的心思,却神奇的慢慢飘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点悟性,受到宝殿佛法高深的点化,一瞬间,暂且拥有越出俗庸之外的力量。
  甚至,能回荡在空空的殿阁中,俯首低看,冷眼无言。
  闻哥站起身子,在佛案后的寺人橱柜小几上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一壶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个即使身处泥淖也是优雅尊贵的人,端起粗糙的陶杯,仰脖一股脑灌入喉中。末了,果然微噎一下,咳出了声。
  匆匆掩口的袖摆,遮不住脸庞的呛红。
  “……哥。”
  我自蒲团上站起来,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暗哑。
  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
  一杯粗茶,又岂能尽情。
  “过来,”闻哥缓缓停了压抑的咳嗽,垂下月白的衣袖,细长的一双凤目,隐隐含着呛出的水光。他向我招手,“来。”
  盘腿坐得久了,脚步踯躅。
  于是最后落入一个久违温暖的怀抱时,能感到即刻的放松。
  唉。
  我听见闻哥胸腹起伏,发出微弱的叹息。长长,幽幽,好似替他护着的人,把多年积累的委屈一句叹去。
  可我并不委屈。
  或者说,委屈的人不是我。奔波劳碌,以致英年早逝的师傅;半生铭志,宁愿耗尽心血的周肃夫。放弃爱人,选择孤老京城的陈荀风;亏欠母亲,又追随母亲而去的父亲……
  谁不比我更有资格委屈?
  孰是孰非,谁错谁对。在所谓慷慨的正道大义前,在绵长纠葛的岁月长河里,一点点私人的爱恨情仇,早已飘散成烟,湮灭不见。
  “……我今日才明白,当年,周肃夫为什么干冒逆臣贼子的万世骂名,也要背弃遗旨,奉四弟登上帝位。”
  闻哥低沉的叹。
  是的。
  范师傅几次说起。当年先帝摔伤汤泉宫,弥留前,曾召集随侍大臣,欲传位明王。当时在侧的随侍大臣有四位,周肃夫,付梓基,吴焕,范楚云,据说全部誓奉这句话。
  只可惜他们四人还没回京宣旨,珲王已经连夜拥兵自重,自立登基。他三日血洗京城,吴焕胆小懦弱,付梓基称病避祸,范师傅找上齐府齐家却道不掺公室之乱,不得已周肃夫安排周后和两宫太妃联合下手毒杀珲王,即时会同廉王拥立景元觉登基。尔后付梓基,吴焕审时度势,拥新帝未多一言。待闻哥回京后当堂对峙,付、吴二人见大势已成,自身地位稳固,不仅坚不承认先帝有传位一说,反而上表,奏请分封明王领地离京,范师傅独臂难支……闻哥失势。一年后,途径广平,再后来……拣了白氏遗孤一名。
  我把头埋在闻哥的胸膛里,平板坚韧的衣料质地,磨刮着脸上的肌肤,生出丝微的痛。可是,即使这般,也好过抬首受冷风的吹弄。
  ……事关上位,周肃夫,他怎又会说。
  在多年迷茫等待的仕途之后,在近乎垂垂老矣的悲哀中,终于出现改换天下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在他们自以为是的谋划,生生葬送了妹妹周君兰一辈子幸福之后,她唯一的儿子,他又怎会吝啬?
  他雷霆手段,他背信弃义,他再不回头。
  “……你能理解么,苏大人。”
  竹林里陈荀风问我。
  “那时,也许,留在这的人,都已经偏执成狂了……”
  这是一个结。
  把所有人都绕进去,缠得死死的结。
  我挣脱闻哥的怀抱,缓缓屈膝,跪在满布尘埃的地面。
  怀中虽然温暖,却不该我久恋。
  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鞋面上。以这样一种比跪拜佛祖还卑微的姿态,比跪拜先祖还虔诚的动作,深深叩首。
  知了事实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是与非,一经消散,像抽空同身体早融为一体的意念与力气,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洞。
  伏身一叩,既是悼念,也是挽不回。
  是将我也说不清的情绪,倾泻给最亲,最近的人。
  古刹宝殿,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只手揉上了我的头。
  轻慢而温柔,一圈,一圈,留下一点掌心的热度。
  “鹊儿,我高兴你可以放下。这不是背叛,是属于你的解脱。我很高兴……”闻哥的话音响在头顶,低徊慢诵,像是入密的梵音,“我一直希望,你眼中的澄澈,只用来收瞰大地秀丽,饱览碧空如洗,始终不染半点污浊的,照映世间白云苍狗。”
  低着头的我,望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话音的间隔,太过悠长,好似每一个字,都是费去全力,才得以说出。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鹊儿,我停不下来。”
  ……对不起。
  “还有那么多人,一直跟着我。他们追随的,已不单单是我这个人,而是……”
  对不起。
  我是如此自私,我是如此任性。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使我独享安康,可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仍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只顾着自己,从死结里脱身出来。
  “我需要给自己,给他们一个交待。”
  苦涩的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我明明是滥用你的纵容,可是……你为什么毫不阻拦。
  “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至少,至少你,不用……”
  为什么,毫不阻拦!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天边乌云压顶,像是随时都会再降暴雨的样子。
  一头钻入三进,路上与拾翠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我狼狈的面目惊到,急着要说什么,却被我挥挥手退开,阖上了后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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