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孙力、余小惠:都市风流-第5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从她那圆睁的双眼,似乎看到了她的愿望,守护的人,不断给她输入希望。
快了,快了,快了……陈宝柱刚把自己的突击队拉上去,就接到母亲病危的信。怎么办?他不能现在就溜了呀。
妈,您再等等我,再等等……陈宝柱心里火烧火燎。
他离开医院时,母亲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宝柱,你去工地干活,妈高兴,妈高兴看你成人,妈只盼临咽气时,你守在我身边。”
“妈……好好治病,您能好。”
母亲颤巍巍从腰中掏出一个布包,她把它埋在墙洞里二十多年,住院时又让杨大娘给她缝在裤腰上。“这是两只金戒指,你留着。妈就这么两件值钱的,这么多年,甭管多苦,日子多难,想着自个儿还有两件宝贝,心里就踏实,觉着自个儿,还能给儿子留下娶媳妇的钱。拿着,别丢了,别花了,见着它就见着了妈,不到娶媳妇别用它。”
他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来,他伸不出那双手,怕捧不住母亲山一样重的疼爱。
现在,母亲要去了。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妈一面。
可是,此刻,他却拔不出腿。
今儿晚上的活儿,事关重大,关系着整个工程进程,关系着他陈宝柱的誓言,也关系着他们整个突击队———十一个哥们儿的荣辱成败。
道路改造工程上马了,施工队承包了凤凰桥的施工任务。队里接着成立了一个个承包班组,班组人员由班组长自己挑。眼见一个个都被叫上了号,独陈宝柱没人要。
陈宝柱气得青筋直暴,找到杨建华。
“老队长给我穿小鞋,让我栽面儿。”陈宝柱倒不是不干活手就痒,是觉得难堪。
“该明白了吧?别看平时大家不惹你,可谁心里都有杆秤。关键时候,你就可以看出大家并没把你放在眼里,这可怨不着老队长,是班组长们不要你,因为你不行。”
“我不行?!”陈宝柱被杨建华的话激怒了,“拉出来,咱们比试比试!”
“比试比试?”杨建华故意激他,“让你承包一个组,你敢不敢接?”
“敢!干不过他们,我是孙子。”
几天以后,由几个施工队甩下来的落后青年组成的“陈宝柱青年突击队”成立了。这是一支全部由解教人员、劳改释放青年组织起来的队伍,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二岁。
公司为这支队伍制作了和其他正式青年突击队一样的队旗。杨建华亲手将这面旗子授给了陈宝柱。劳动创造了人类,他相信艰苦的施工劳动一定会把他们锻炼成真正的人。杨建华把陈宝柱突击队安排在凤凰桥这个重要的位置上,送陈宝柱八个字———自尊、自爱、自强、自信。
陈宝柱第一次在人们面前挺直腰杆做人。
班组长们看不起他,给了他一个震动,杨建华信任他,让他挑起一副担子,又给了他一个震动。他用这八个字向队里十一个被甩下、有污点的哥们儿做了开场白:“哥们儿,别人瞧不起咱们,这一次豁了老命,咱也得争争这口气,我就不信,咱们干不过他们!哥们儿,都卖把子力气,把红旗给我夺下来,让他们看看谁是孬种!”
凤凰桥工程,将是他们生活的一个新起点。
火热的生活,紧张的施工,忘我的劳动唤起了陈宝柱突击队员的良知和胆识、勇气和力量。与其他班组相比,他们从不落后,上个月,还夺得了施工队的最高奖金。
紧张的施工,把陈宝柱的心铸在了工地,浇铸在大桥的每一个墩台上。
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然而,老队长仍然不相信他。
他要以今晚的行动使老队长,和那些过去曾经看不起他和他们的人相信,他们,陈宝柱突击队的十一个青年人也是建设大桥的主人。
一个晚上,拆除全部帽梁模板,还要保证质量,这关键时刻,他一分一秒也不能离开。
但是母亲!
妈,您就再等等我吧!拆模板的活儿是我夸下海口揽下来的,干不完要误大事,误整个工程的工期!我不能让您闭眼前,再看我给您丢一次脸……
转天清晨,老队长早早醒来,赶紧钻出工棚。他发现整座大桥上的四十多个帽梁的模板已经全部拆除干净。一根根预制大梁也已整齐地排列在桥墩下面。
他妈的,陈宝柱这小子还真行。
“陈宝柱!宝柱!”老队长大声喊着,他第一次产生了夸一夸陈宝柱的念头,他掏出内衣口袋里还从没拆过封的一盒好烟,准备奖陈宝柱一支过滤嘴香烟。这小子,关键时刻不含糊,助了他一臂之力。
突击队一个队员疲乏地靠在吊车的履带上,像是在梦呓:“宝柱刚走,看他妈去了。”
“他妈咋了?”
“夜里死了。”
死了?……
老头儿的眼圈红了。他发狠似的吹响了早班的上工哨,尖厉的哨声在工地上空回旋,飘荡。
腰部一阵剧烈疼痛,一阵阵搅得他心麻。他紧紧腰带,戴上安全帽,拿着指挥旗,走向指挥台。
今天十根大梁全看他的了。
二
二十天过去了。道路改造工程传来第一个捷报,全市第一座立体交叉桥宣告完工。昨夜,施工队干了一个通宵,白天两个组油刷大桥护栏杆,其余班组和青年突击队清扫工地现场。节省下来的材料运往光明桥工地,废土废料垃圾也拉走处理掉。下午工程总指挥部对大桥最后一道工程桥面质量进行了验收,有关技术人员经过严格检验,评定油面整度完全达到一流水平。
二十天,工地上没有人回过家,没有人每夜的睡眠超过六小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工程不停,机械不停,时间不断,空间占满,一环紧扣一环,挤出拼出了一天。
公司经理杨建华是惟一一个离开过凤凰桥工地的人。他需要在五个工地巡回指挥、检查。其他四个工地速度并不比凤凰桥逊色,工人和技术人员的高度责任感,在紧迫的任务面前,达到了忘我的程度。
曹局长站在凤凰桥宽阔的桥面上,拍拍杨建华的肩膀:“好样儿的。”
“工人们这些日子都干红了眼。”杨建华补充说。
曹局长点点头:“是呀,咱们市政工人用自己的汗水,证明了他们是好样的。”他是从铁道兵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分配到市政工程局,有人劝他不要去,说那是个最乱最糟最吃力不讨好的单位。他还是来了,他看到了这三个“最”。他想整顿,谈何容易。现在,他把这支最乱最糟最让人瞧不起的队伍,拉上了这个舞台,导演出了一场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难有险的大剧,震撼人心的大剧。
现在他首先自己被这个“剧”感动了。抗美援朝时,他是炸桥能手,也是建桥专家,在敌人的炮火底下,飞机轰炸声中,他用木头,石头,钢板甚至还有人的血肉之躯建成过无数座桥。战士们在战场上杀敌红了眼,在炮火中修桥架桥红了眼,那是在血中与敌人作战。而现在,没有炮火硝烟,没有飞机轰鸣、血泊牺牲,他的工人们仍然干红了眼。这是什么?民族之魂,中华民族的一股子精灵之气。有了这,何愁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念大学的儿子这一阵子老跟他念叨“民族的劣根性”,而且一一列举出例子论证给他看,他肚里装了桥梁学、工程学可没有那么多社会学、文化学,从没认真思考过儿子提出的问题,觉得儿子说得太片面,有时又觉得有点道理。而转业到这近十年,不知是不是儿子所说的那个“商埠文化”。他发现社会上机关里的的确确有那么一种令他厌恶的东西,扯皮、恭维、说漂亮话却不办事;淡漠、猜忌、牢骚满腹而又胸无大志,看别人冒尖就眼红妒忌,讽刺谩骂,背后做手脚……这使他厌恶反感然而他自己却无法摆脱,在全市这个大战役开始之前,他也不过是个庸庸碌碌想为而无为的闲官,而他手下的这些工人,也只会给马路来回打补丁,闲着没事就闹事,工程队里常常就像是一个泥泞的斗牛场。
而现在,在这场空前的壮举中,那些平庸似乎都被大战役洗涤,他和他的工人们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如果儿子了解了这一切,他会说些什么?
“好好干!”曹局长又一次拍拍身边这位年轻的经理,“下一个光明桥要更漂亮更利索,干出世界一流水平!”
杨建华笑笑,点点头。
局长一行人的汽车刚离开工地,老队长便找到杨建华。
“建华,又来人总结你的事迹呢,这回可是市里来的人。你年纪轻,估摸着要把你调局里去呢。”
下午,当总指挥部对桥进行验收的同时,市委的一个调查组也开进了凤凰桥工地。调查组直接找到老队长,要求他从清理工地现场的工人中抽出十个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工人开座谈会。座谈会一开始,主持人就明确了会的主要议题,一是了解经理杨建华的情况,二是了解陈宝柱突击队及其本人情况。
刚才,老队长已经把人召集齐了,回过头来找杨建华。
“总结我的事迹?”
“可不,点着名了解你的事迹呢。”老队长脸色不太好看,“你是经理,咱二公司又争气,算是你经理领导得好,光总结你的也就罢了,可还总结陈宝柱的。我觉得不合适,宝柱这小子在凤凰桥露了脸,娘死了都不回家,豁出命干,这不假,可谁又是孬种?你不能捧他过了头,这两天,《青年报》登报,团市委表扬,就行了,怎么市里也把他当人了?难道说过去老实巴交、肯干的小伙子,像那几个队的,都顶不上他这个根儿有黵儿的人?”
杨建华望着老耿头,没有做声。
他不偏袒陈宝柱,也没特意宣扬过陈宝柱突击队。有次公司团委书记找他,说《青年报》准备采访一下公司的几个青年突击队。他对团委书记说,希望在宣扬正面典型事迹的同时,也要注意把一些落后青年转变为先进青年的事例宣传出去,展现一下市政青年工人的整体风貌。后来,《青年报》记者怎样采访陈宝柱,团市委怎么表扬陈宝柱,他就一概不知了。他赞成这种宣传,这不仅对后进青年的转变增加了动力,而且可以帮助社会去正确对待有过污点的青年。但倘把陈宝柱作为市级先进典型,他又觉得过了分。有很多青年突击队比陈宝柱突击队事迹更为突出,不能因为这是支由后进青年组织的队伍,就把先进的标准降下来。后进青年的觉醒在于人们把他们看做平等的人,一旦降低标准,只能造成他们心理上新的不平等。不能这么干。
“老队长,市里的人在哪儿?我去看看。”
“别忙,师傅还有句话想跟你说。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人不能图那虚名,踏踏实实干点实事就成。师傅就这么一辈子过来的,我啥也不图,就图靠自个儿的手,靠自个儿的这把子力气和技术,活个心里自在。你能当上经理就不低了。市政工程局万把号人,又有几个能当上经理?人要知足,心不能太高。经理还是干活的,你干得来,可要是到局里,你就干不来了。你没那么多心眼,师傅怕你将来吃亏。要想不吃亏,你就得变心眼,师傅又不愿意看着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老头儿不知怎地动了感情,一双手搓着一支烟卷,怎么搓也搓不上。
“师傅,您想到哪儿去了。”杨建华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