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作者:priest-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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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太清楚地知道自己变傻了,她开始失去了对数字的敏锐,算不过账来了,连钱财的概念也淡薄了起来。前面说的话,过两分钟就忘了,说完再过好半天才又会想起来,发觉自己说了惹人烦的车轱辘话。
宋老太坚强地活了下来,坚强地恢复良好,却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而会说会笑的小宝一走,她就更孤独了。
宋老太缓缓地挪动着拐杖,开门去了隔壁,她打算找麻子妈坐一坐,她现在说话含混,要说好几遍别人才能理解,他们都忙,宋老太怕招人烦,于是也只有麻子妈有这个时间陪她聊天了。
等她进了麻子妈的家,宋老太发现麻子妈正盯着一张陈旧的、本市地图发呆。
宋老太问:“她姨,你干什么呢?”
麻子妈转过头来,见了宋老太,却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任何人看见都会大惊小怪,唯有这个老太太不会。
她们分享着同样无能为力的生理感受,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孤独。
“大姐,”麻子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奇异的、好像知道自己即将去游乐场的孩子那样纯粹而期盼的笑容,她对宋老太说,“我打算要走了。”
第五十一章
宋老太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了麻子妈一会;而她连表达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明明有话想说;却怎么也理不清顺序;只能任它们拥堵在僵硬的舌头下面。
麻子妈平淡地解释说:“您看,我父母早不在了;男人死了,现在连儿子也没了;没有亲人了。我自己又是这个模样,本来就没什么劲了,活着也是给人家当拖累;但是我以前总是想,我要是不活了,三儿和谦儿他们吃那么多苦不就白费了吗?所以一直不敢死,前两天我大姑姐来了一趟,跟我说这房子值不少钱,这倒提醒我了,我这条老命还值一套房子钱呢,我要把房子留给那俩孩子。”
宋老太吃力地说:“你瞎想什么呢?”
“我没瞎想,我就是想挑个好地方,走了以后,让别人找不着我。”麻子妈轻快地说。
似乎生命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痛苦的背负,这使得她奔赴死亡的过程格外轻快。
麻子妈说到这,转头问宋老太:“大姐,您跟我一起走吗?”
宋老太连忙摇头,含含糊糊地表达:“可不敢,在我们老家,谁家老人这样,那让人家怎么戳你们家后辈儿孙的脊梁骨啊!”
她话说得急,麻子妈听了好几遍才明白,随即,她笑了起来:“您想得太多了,我的老姐姐,咱们住的这地方,出来进去的,谁认识您是谁啊?楼上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您认识吗?谁戳得着谁的脊梁骨呢?”
宋老太反驳不出,她的伶牙俐齿被一场大病崩碎了,现在别人就是当面骂她,她都反应不过来该怎么回话了,急得满脸通红。
麻子妈笑起来:“您慢慢说,不着急,咱们姐俩现在都是闲人。”
麻子妈虽然没有直说,可这样一走,不就是死吗?
人怎么可以寻死?那多……多丢人呢!
宋老太拼命地思考着该如何阻止她,努力让自己剧烈起伏的呼吸渐渐放缓。
她现在的短期记忆差得要命,几十年前的事却反而像是河床下面的石头,随着水面渐渐干涸而显露出来。
宋老太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试图让自己的咬字更清楚一点。
“我七八岁的时候,正赶上闹日本兵,他们就在城西边有个大本营,进进出出还有好多日本娘们儿,我三爷他们家就住在那边,大人不敢走,小孩倒是没人管,我爷就让我去给他们送粮食。其实管也不怕,我妈生了五个闺女,那会都叫丫头片子,丫头片子不值钱,活一个死一个的,除了亲娘,谁在乎呢?”宋老太看着麻子妈,殷殷地说,“当时我年纪小,也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日本兵会杀人,来回走了多少趟,可就真的没碰上过什么事,我爷都说我命大。”
麻子妈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宋老太见无法打动她,只好继续说:“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挨饿,没吃的,大队能分点粮食,可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轮不到我们吃。寒冬腊月里,我跟我嫂子拿着最后一块咸菜疙瘩兑凉水吃,我说等春天地里野菜长出来就饿不死人了。我嫂子说:‘嘿,你还想活到开春?我可不敢想那么多。’结果怎么样?我们俩都活到开春了,还活成了两只七老八十的老王八。”
这一次,麻子妈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漠然起来,她浑浊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层膜,轻飘飘地把宋老太所有的话都隔绝在了耳朵外面。
宋老太费劲地探过身,抓住麻子妈仅剩的、变形的一只手,用力晃了两下:“活着吧,大妹妹,多难啊,活着吧!”
麻子妈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您甭说了,我都想好了,等我决定出去哪,研究出怎么去,就找机会走。”
宋老太叹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睛,可是她眼睛太干,已经不那么容易哭出眼泪来了。
麻子妈问她:“这事,您会给我告诉别人吗?”
宋老太没来得及深究,就已经本能地摇了头。
麻子妈脸上露出一个又像是如释重负、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的表情,她下了断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总有一天,您也会跟我一样的。”
后来宋老太拄着拐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麻子妈那离开了,她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麻子妈弄得她心里很不舒服,宋老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也有点生气,觉得麻子妈不是东西,辜负了三胖和魏谦他们早年的辛苦。
怎么难、怎么苦都不离不弃的那些情分,难道就只值几间破房子吗?
然而归根到底,宋老太也承认,麻子妈从某种层面上来看是对的——她要么辜负魏谦他们以前的辛苦,要么继续拖累他们。
要么成全孩子们的良心,要么成全自己的良心。
宋老太是怕死的,生命的路越是走到了尽头,就越是恐惧死亡。
她好不容被抢救回来,好不容易恢复到如今的地步……可当她颤颤巍巍半晌,才努力地打开了家门的时候,心里仍然在这样万分不容易里,又一次对自己感慨:“废物啊,活着是真没劲。”
但她这种情绪持续的时间很短,因为这天晚上,宋小宝的集训结束,回家了。
宋小宝不负责养家糊口,不负责安排家里大小事宜,只负责一天到晚穷开心,她责任不大,做得也不错——确实是每天都闹闹哄哄挺高兴的。
小宝不嫌弃奶奶,奶奶说话慢也不要紧——反正全家上下,只要有她在,几乎没有别人发挥的余地,她一个人能叨叨完全场。
魏谦推门进来,正好听见她在那手舞足蹈地吹牛皮:“奶奶我告诉您说,等我将来混好了,没准还去演电影呢!您没看过电影吧……不对,跟电视不一样,比电视屏幕大好多,有一面墙那么大呢!”
魏谦就站在门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自己年少那会,总是嫌这小丫头太聒噪,直到现在才发现,家里有一个能聒噪的,那是福气。
“哥!”宋小宝山呼海啸地冲他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本少女瘦了没有?漂亮了没有?像一朵花吗?”
魏谦表情是温和的,话却依然是毒辣的,他凉凉地说:“像,多好一朵狗尾巴花。”
小宝猴在他身上好一番撒娇耍赖,魏谦好不容易才把她扒拉下来:“你二哥周末才回来,我过两天也要出差,你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奶奶行吗?”
宋小宝连忙立正:“放心吧,人民是你最大的后盾!”
魏谦在“人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去看看,家里零钱够用吗?”
宋小宝颠颠地跑到平时放现金的柜子里看了一眼,回来报告说:“够……哎,等等。”
她说完,又去宋老太房间里把她平时要吃的药拿出来查看了一番,掐着指头算了算,回头冲魏谦喊:“哥,奶奶药快没了,该买了,你再给我留点钱。”
眼看着宋小宝跑出去,宋老太忍不住缓缓地移动着步子,探出个头去。
她就看见魏谦拿出钱夹,数了一打红得刺眼的钞票给小宝。
宋老太脸上打从小宝回来就没落下过的笑容缓缓地消失了。
她想:“哎哟,怎么,买一次药要那么多钱啊?这吃的都是金子吗?”
魏谦果然隔天就要走了,临走,他把自己家和总部都丢给了三胖照应。
三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说着说着就故事重提,又要给魏谦说媒拉纤。
魏谦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三哥,你行行好吧,我他妈北都快找不着了,你还惦记着给我介绍姑娘?”
三胖煞有介事地诊断说:“找不着北了吧?感觉特别抓瞎吧?觉得人生充满了压力、毫无乐趣可言吧?你啊,这就是缺爱。”
魏谦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我不太缺爱,我这毛病可能是缺钱引起的,你现在给我真金白银地弄几个亿来,让我当场以身相许都行。”
“滚一边去,”三胖毛都炸起来了,“我们家女神光耀千古,就……就你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倒贴都没人要。”
魏谦耸耸肩:“行,没人要就没人要吧,那我走了。”
“回来。”三胖说着,从身上摸出上次他给魏谦看过的那个女孩的照片,硬是塞给他,“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这姑娘叫冯宁,跟林清一届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了,现在一边做行政工作一边继续往上念,一拿到博士立刻能转正式的讲师……”
魏谦快要哀嚎了:“饶了我吧,我真……”
三胖打断他:“人家是高知,有才有貌的,介绍给你算便宜你丫了好吗——我知道你现在顾不上,等摆平了项目那边的事,回来见面认识认识,听见没有?好多人追呢,晚了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魏谦敷衍:“摆平了再说。”
三胖那张万年风和日丽的脸色突然变了,表情一沉,冷冷地问:“怎么着,这么好的姑娘还配不上你啦?你还整天人五人六地说你们家小远,你自己呢?”
魏谦脚步一顿。
“三哥不会害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类型的,但是过日子不单需要怦然心动,还得合适才能长久,一时倒是看对了眼,回家在一起天天没事打架玩,那能行吗?”三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近乎是苦口婆心地说,“就你那臭脾气,有几个年轻姑娘能忍得了?你就得找个性格平和、肯包容别人的。见一面会怎么样?不行再找别的,会掉块肉吗?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你都敢扛下来,见个女的不敢?”
就一次,魏谦终于松口了。
其实从内心来说,他自己都知道,他并不是对冯宁感兴趣,纯粹是被三胖那几句话激的。
他好像仅仅是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是能给魏之远做一个正面的榜样的,他也是能做出成人式的、理智的选择,而不是屈从于内心不该有的任性。
至于心里隐约的别扭,被魏谦毫无悬念地忽略不计了,他已经习惯忍耐各种压力和不愉快,对婚姻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期盼与向往。
只是人就应该这样。
而后魏谦带着马博士飞去了遥远的C市。
在他刚离开的那几天,魏之远每天晨昏定省一样地给他发短信,事无巨细,吃喝拉撒他什么都要打听,什么都要管,连每天魏谦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