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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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他不是个懂得礼节的人,也并不讲究清洁,后来我母亲将他改造过来了。当他推着鹿车四处吆喝“磨剪刀”的时候,遇见雇主,他也会鞠躬如也地施礼。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时候那种局促的样子简直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后反倒没有人笑他。
母亲死了,他被母亲苦心塑造出来的礼节顿时轰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么会恨他自己的儿子,因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媪是真真切切在这世上生活过。否则阿翁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他说。我没想到他的语言竟然这样好。
我的眼泪扑簌簌滴了下来,泣道:“可是如果没有我,母亲还会在你身边,你的梦永远不会醒。”
他看了看我,蜷着腰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脸颊。他把我的眼泪擦掉,笑道:“汤儿,你这傻孩子,这世上永远不可能有做不完的梦。阿翁我相信你阿媪的选择,你好好好奋发,一定会功成名就。你不会让你的阿媪失望,你阿媪也绝不会白死。”
我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了起来,自从我长大成|人,就从没有当时那么频繁地哭过,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没本事,没钱资助你去长安求官。你阿媪……呜呜,我真想代替她死。”他开始还心平气和地说着,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父子俩不知道相拥而泣了多长时间,眼泪都哭干了。最后父亲说:“拿着你阿媪留给你的钱,去长安罢,阿翁我会在这间屋子里一直等着你挂着银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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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陈汤(2)
二
然而长安并不是天堂,如果硬说它是,那也只是王侯将相们的天堂。
我只能躲在一侧窥视。
萭章是个讲义气重然诺的人,我相信他因着张侯的嘱托,会尽一切努力达到照顾我的使命。可我发现他对我总是礼貌大于亲热。难道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也许有别的原因罢。萭章靠斗鸡为生,也偶尔干些椎埋掘墓的勾当,但他们这种人,对于各种虚伪的道德却比朝廷的士大夫们还要看重。在正确和错误的判断上,当他听到官吏和流氓无赖之间格斗的故事时,他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流氓无赖而站在流氓无赖一边,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许正因为这点,张侯这样的列侯大吏才会和他惺惺相惜罢。他大概听说外面已经风传我告发母亲以求自保的事了。遥远的瑕丘县发生的事,竟然这么快能在长安流传。而且是针对我这么一个渺小得像灰尘的人物,大概只有王翁季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对于乐萦,我一直充满歉疚。也许我的灵魂真的很肮脏,不配生活在道德高尚的大汉。我对乐萦说不上有多喜欢的感觉,当然也算不上讨厌。和她交欢,是一种享受,可是没有了,我也不会有多魂牵梦绕。也许我对乐萦施于我的情感一直虚与委蛇的原因,在于她父亲是个有名望的乡啬夫,他拥有的钱财能满足我去长安求官的梦想罢。
对做官的渴望,我的确比对女人的渴望大。这不能怪我,在大汉天下,一个人要实现自己留名青史的梦想,除了做官,除了做足够大的官,还能有什么呢?
何况我可怜的母亲以她一腔鲜血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帮助。
我在萭章家住了将近一年,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事情。
萭欣爱上了我。
在遇见倚苏之前,我对自己一直有个错觉,我以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下决心接受萭欣的原因,在于我不能从这场婚姻中取益。诚然,萭章的家产比乐萦的父亲乐万年远要丰厚。但如今的我已不是在瑕丘县时的那个毫无凭藉的陈汤了。我梦想和权贵结亲,梦想像昭帝时的度辽将军范明友那样,他在和大将军霍光结亲之后立刻就飞黄腾达。
遇到倚苏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远没有这么势利和卑劣。虽然后来我知道倚苏是康居王的小女,但当初在康居的市集上,她只不过是普通康居女子的打扮。我是被她惊人的美貌慑服的,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完了,陈汤,你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英雄。
那么原因就清楚了,我并没有真正喜欢萭欣,就如我也不是真正喜欢乐萦一样。
我知道萭欣为此伤心,她不是像乐萦那样大胆热烈的女子,她不会对我主动投怀送抱,可是我能感觉她的渴望。我坐在房间里,似乎随时能感觉她的眼睛在背后呆呆的注视我。她就像伟大的东皇太一 那样无所不在。
最后她为了救我而死,我感到遗憾。
那个春天的下午,张侯终于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当初我在井陉的井研亭救他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富平侯张勃。
我的勇敢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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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关于接下来的一些事,对我都像噩梦一样,没什么好提的。我被张侯举荐为秀才,接着又因为舍不得放弃官位回家乡奔丧,被劾告为不孝,褫夺了职位。我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卑微地回去而已。在父亲临死前,没有见到父亲一面,更没有让父亲看见我拖金纡紫的样子,我心中的痛苦难道是那些指责我不孝的人所能理解的?
虽然我最终被陈遂救下来了,可是日复一日地躲在他家里当门客,还不是照样虚度光阴。
空闲的时候,我会对着母亲给我留下的遗物发呆,那是一个精致的漆盒,上面黑红相间的花纹仍像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光可鉴眉,当年它曾经照下过多少母亲的面容啊!有时我也会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的那封帛书看看。那是母亲亲笔书写的字,给我的遗言。墨迹黯淡,每一条笔画都充满着人生的愁苦:
汤儿:生为母子,终有别时,今将远离,恨何如也。日月可爱,而人不能久有。吾适陈氏以来,所有寄托,咸在汝身。汝父虽贫贱,而爱汝滋甚,不可忽也。吾自小教汝读书,望汝成|人,至今日而未知宜乎不宜也。顾事既如此,安得悔咎。汝必欲扬翮高举,才智足矣,所乏惟时。长安帝都,可以一就。即大志成,慎勿忘冢前杯酒告吾。母欲令子善,可以杀身,无须悲痛。甘露元年九月辛丑。
有一天,我擦擦眼泪,把帛书叠好,关上漆盒。我下决心辞别陈遂,去西域寻找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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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陈汤(3)
三
敦煌太守辛武贤六十岁左右,下颌一部斑驳的胡须,身材高大威武。张侯生前,我也曾跟他提过实在不行想去西域寻求机会的话,张侯不置可否,但还是给我写过一封书信给辛武贤。虽然我直到现在才来到西域,但辛武贤却对张侯的书信记忆犹新,对我非常亲热。我由此相信了外界的传言,都说辛武贤和前将军赵充国有嫌隙,赵充国质直,虽然功高而受薄赏。而功劳远不如赵充国的辛武贤却青云直上,子弟都得到保举做了大官。辛武贤能做到这点,跟他为人圆滑显然是有极大关系的。他对逝去的张侯过去的一个嘱托都能这么记忆犹新,足以窥见他为人的方式了。
“犬子辛庆忌现在为金城长史。”他把书信啪的一声轻轻放在案几上,对我说,“那里离边境远一些,相对安全,子公如果想在军中求得立身的机会,老夫可以把你介绍给金城太守何快。犬子在金城,和子公年龄相仿,有事也可以互相照顾。”
我婉言辞谢:“将军年老,犹居塞上为国守边,下走年纪轻轻,并不想来边疆享福。另外,请恕下走直言,凡人想做官,谁不想得到尽快的升迁。而下走自从二十二岁从家乡瑕丘县到长安求官以来,一直蹉跎不遇,穷愁潦倒,所以下走并不讳言自己欲得到尽快升迁的想法。下走曾读《商君书》,当年秦朝的父老一听到打仗,家家都饮酒相庆,认为立功拜爵的机会来了。下走投奔将军,也希望能有机会搏伐胡虏,上则为天子效忠,下则封侯拜爵,泽流后嗣。”
辛武贤捋须仰天哈哈大笑:“没想到子公有这样的雄心。老夫是狄道人,自幼就和弓马打交道,对你这样的年轻人很是喜欢。不过,现在边境暂时无事,恐怕子公不免要失望了。”
我也笑了笑,道:“将军,据说匈奴郅支单于仍在右地,前不久击破了乌孙的八千骑兵,威名大盛,非常骄横。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对我大汉扶助呼韩邪稽侯狦会大为不满,郅支单于的使者有可能联络西羌,攻击敦煌、张掖啊!”
“不然。”辛武贤摇摇头,“郅支单于的太子驹于利受如今还在未央宫侍奉皇帝,他怎么敢进攻敦煌、张掖?”
看他那么自信的样子,我不敢再说了,只是怯怯地说:“将军真是虎胆,熟习戎事。不过匈奴一向是禽兽之心,极为贪婪,虽然爱子入侍长安,在他们眼中却不如抢掠财物重要。”
辛武贤道:“虽然如此,他再骄横,怎奈匈奴已经今非昔比了,就凭他手下区区四五万老弱民众,哪里敢入塞抢掠。子公,据当年张侯的信中说,你博通经史,连长安的博士们也对你颇为佩服。你既来了我这里,就干脆做我的决曹史,帮我断断狱事。现今天下郡国都时兴春秋决狱,独有我河西人才缺乏,你来到这里,真可谓大旱逢雨,不胜爽快。”
我哭笑不得,当个决曹史,比我当年在未央宫中当太官尚食丞的秩级还要低得多,更不要提我还当过执戟郎中了。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为的就是打仗立功,谁耐烦断什么狱事?不过我初来乍到就拒绝太守的要求,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恼恨。辛武贤睚眦必报的名声在外,当年赵充国的儿子右曹中郎将赵卬也被他陷害得下狱自杀,我何必去步赵卬的覆辙?不如暂时答应下来,以观时局变化。于是我谦卑地笑道:“将军如此看重下走,下走荣幸何似。敬闻将军之命。”
他果然很高兴地说:“子公君真是爽快,我知道君曾做过四百石的执戟郎中,做我的决曹史实在屈就了。不过以我的身份,最高只能辟除你为卒史,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向皇帝奏请,擢拔君为长史。君且放心。”
虽然他只是一句空口的诺言,我仍是喜出望外,破羌将军长史那可是千石的大官啊,如果辛武贤真的肯这样提拔我,那我过几年升为二千石也大有希望。我惊喜地道谢:“多谢将军,下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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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陈汤(4)
四
没几天我就正式上任,决曹的事繁,前任必定是个不晓事的人,案上文书堆积如山。我随手拿起一片木牍,看了几行,不禁大感兴趣,上面写的是两个羌人互相告状的事。
羌人的名字都很怪,告状的羌人名叫归何,被告羌人叫驴掌。两人结下仇怨的原因是驴掌的儿子芒封和归何的弟弟封唐曾经发生过争斗,封唐争辩不过,一怒之下用折刀刺伤了芒封。芒封也不是个善类,回去就向父亲哭诉。驴掌大怒,率领弟弟嘉良等家族子弟十多个人打到归何的家,不但把归何一家暴打了一顿,而且顺便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