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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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火光里,我还嫌不够暖,就点亮了手中的灯。
好像有些人认出来我,窃窃私语变成了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桂宫殿下,桂宫殿下……?”
我唇角微扬,尽量和蔼的向他们点头,随军的大夫们殷勤跟上来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宝,找人陪着他们说话吧。”
他们连连称是,我挥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伤员,你们都去做事。”我环视四周,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北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可是上官治军,那些大腿上受创,腹部中箭的伤员都被捡了回来,因此编制内的军医自然不够。
元天寰考虑胜负。上官终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较,却听一个伤员“啊”的惨叫,我凝神看,只见灯花所指,军医和两壮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将一个少年绑起来。
少年的眼睛瞅见我,好似见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尴尬提醒:“那是桂宫殿下。”四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过去,原来他们要给他切除大腿上的浓疮,军医擦着汗道:“殿下恕罪,这小家伙就是不肯让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离,已经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农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啊,乖。别动。”
他兀自挣扎,我让小宦官扶着他,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两颗泪珠落下来。
我又柔声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回家去见娘亲了……”
“他们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废人……”他说,我用力压了他的肩:“不会,你会有腿。纵然没有,你也不是废人,战争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开,还是春天来了呢……”
他逐渐安静下来,我对左右低声道:“我给他吃了麻药,你们动作麻利些,以后要对患者宽慰。”
“桂宫殿下……”那大夫几分惭愧,我注视他说:“任何事情,‘道’为高等,‘术’为低级。普通的医生,救人伤病,那只不过是术。高尚的医生,救人心神,给人希望,那才叫医道,君以为然否?”
我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帐篷。后面又是一个空旷帐篷。人人屏息肃穆。灯烛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叶刀,剜出一个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紧牙关。小宦官告诉我:今日军师将为右将军长孙乾最后一次疗治。老将军在激战中一眼受伤,至今已到了时日。
长孙乾的儿子,部将见了我,都有惊讶之色。我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发出声响,关切的走到老将军的身旁。上官将柳叶刀放下,眼眸晶黑沉着,观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针探入血淋淋的眼窝,手指轻旋,极像在用针尖拨动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针,撒上药物,替老将军包扎起来,四周一片啧啧之叹,我也不禁莞尔。上官对老将军微笑:“恭喜长孙老将军,此眼虽不存,但生命无碍。”恐怕这人,才知医“道”吧。
老将军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长孙乾之救命恩人,精心医护。乾结草衔环,方可报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动:“老将军过誉了,将军和轶,都为皇上眷顾。将军本不必报答轶,只需报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长孙乾会意,与上官握手。
长孙家几个子侄和部将纷纷下拜:“上官先生受礼,我等定将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见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将军的伤,老将军,你是柱国之臣,还是先养伤,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儿郎,还有上官先生,柔然必败。”
长孙乾听到我,摸索欲站起来,我制止他,对周围的人微笑道:“老将军之伤无碍,我也放心。要是年长勋臣对我拘礼,倒辜负我的来意了。”长孙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羡。
正在此时,有一军兵进来小声回禀:“军师,军中有两头驴,耳朵不见了。”
军中无小事,可是驴耳朵……我与上官四目相对,他的眸子锐利似锥,抚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细又来过了。昔日柔然打高车时,就以驴耳为探营凭证。长孙琨!”
一员年轻小将出列:“末将在。”
上官笃定道:“我出发长安时,曾命军需官带着二百箱柳条。你得我令,取了柳条,在大军屯营四周编成城栅,在日落之前,必须完工,然后浇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长孙琨大声道:“末将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条成栅,再浇上水,不出一刻,便会成冰。半夜柔然骑兵偷袭,必定以“冰墙”坚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荡漾了夏日萤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转,中有掌灯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帐外飘雪,帐内众人,似有同心,连成一片,与雪和歌。
…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帐。我们步行在雪中,他未让孙照搀扶,只在手里驻了一根竹杖子。他穿着特别厚的数层狐裘,竟然显得臃肿。从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儿。不过他回头来,抹额下的脸庞,还是让人想起山间雪白的樱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风吹一夜满关山。”我不由胡诹,在雪中深深呼吸:“啊,这里是涿邪山!灭柔然,树国威,就在此地。先生,对不对?”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无花只有寒,不过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样吧。柔然必亡,但此亡,为得是将来的天下兴。南北朝若不统一,则苍生之苦,好像劫数轮回。只有我们这些人,能开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问他:“和平是属于元天寰的么?”
上官抿着嘴角:“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最强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环顾四下,挨近他问:“他的病要紧吗?”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八卦的形状:“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时候,他每年来元石先生处几次,我对他佩服不已,因此都乐意听他的。他本来无病,只不过常年征战,积劳成疾。只需将养,就可恢复。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这次他以病诈病,将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这里。因为柔然细作不断,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不过也借以这个机会,好让我在军中树威,我何尝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劝他,称霸之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怎么劝他?我虽然不是处处都听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鸟。不能劝,也得劝,不过,也要等合适的机会。良辰美景的时候,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我便可说:“请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办?”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准备驾崩后,让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觉得莫名好笑,同时,不知名的恐怖袭来。雪花也像是妖魅,细碎不可捉摸。
我问上官:“赵显在哪里?”
上官答:“他已经去了东营,他将担任主攻,我的阵法,他不适应不成。赵显是将才,但不惯管束。若没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赏赵显,他在桂宫侍奉我,也算得恭谨。我坚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阴谋对他,他不会有所冒犯的。我已见到元天寰的主帐,又放缓了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哼起了母亲临终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兰若寺里我听到的歌曲。上官谨慎,又是值得信赖之人,就算他知晓原委,也没有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把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这首歌你也会唱?没想到你吹笛精妙,还知晓北朝旧谱。”
我踉跄一下,低头笑怨道:“啊,这里有块石头绊脚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说对了,是旧谱。不过我考考先生,这是哪首曲子,渊源何在?”
上官凝视我,玉雕似鼻尖上沾着一滴雪珠:“这曲子名叫别鹄(hu ;天鹅)。几十年前,长安盛行此曲。先帝杨夫人最擅唱这歌。不过,这些年来北朝尚武,这曲子靡靡哀伤,鲜有人再唱了。”
哀伤?我原来也有哀伤。但大战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园的伤兵们,我自己哀伤,不如忘却了吧。不过我母亲……世间都说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难道她是北朝人?不过母亲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长安还有我父母跟前老马卒胡不归,定要盘问他去……我默然走,却听上官低低吟诵:“别鹄曲有歌词: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我一抽鼻子,连打数个喷嚏。上官故作凝然,别过脸去。
我们才到御帐,就看到六王爷低头敛气走出来,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唤一声:“军师。”便急步离开。
决战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议,便磨蹭着不进去,只在外帐烤火。俯身看着地图,此处地形,易守难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骑兵对阵的广大空旷地,但是此刻,柔然军的背后,两山却像一个口袋,就等着有人收紧……
战争残酷,但也有趣,难怪杰出的男人们大多沉迷于此。我还在想,上官已经走出来,对我点头。我心想:那么快?难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内帐。他穿了一袭素色棉袍,必定与六王饮酒了,所以帐内熏满了酒气。
“上官后天就要总攻,你该要出场了吧?”我问。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时,朕必然出现。上官的布局……”我坐下来,暗自期盼他的评语,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浓,不拘意仰天笑了几声:“上官上官,凤兮凤兮!”
想来他必然对上官的布置十分满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纵酒。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坛,默默封了盖子,又告诉他说:“天寰,今夜柔然人将来偷袭……”
他因着酒意,不以为意,灼灼的看我:“光华,等回到长安便年末了,议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着蜡泪滴在盘上,好像一个八卦阵,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觉得手掌心被一烫,赶忙收了回来。
当夜,柔然人的鸣镝声随着大漠的风席卷而来,军帐中千军万马,人人敲击盾牌,呐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着一本《易》,不时以手指为军鼓击节。我倚在毡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又何必畏缩?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针线剪刀,将元天寰数件战袍补救一番。元天寰对我道:“你可蜷一会儿。”
我毫无困意,便辞道:“现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时候?”
万马奔腾之声,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凤箫截断,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颤。
上官轶金带紫绶,踱步进来。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
他对元天寰吐了一口气:“他们退兵了。”转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纸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