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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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席上。伍宝笙要蔺燕梅同她坐在一起,便同史宣文去也把她拖来,一同坐在金先生后面一排,夹在她同史宣文中间。
同学们到的更多,如旁听一堂名气特别大的功课那样,屋里在晚饭前便有人用笔记本占座位,此刻更是挤得插进半个人来也不可能了。大家便都围在窗外,同门外听。每个窗外,便堆成一个半圆。站得最远的,便常常〃这个山头看了那个山头高〃,东边张张,西边望望,打算挑个人薄一点的窗口,其实,哪里也差不多,于是成了流动分子。有了这些流动分子,那些窗口的半圆形便时时被修正,而十分整齐。谁说人的活动不能用物理来解释?
小童挨了范宽湖坐,他两个在前排。大余算是学生,他在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沈葭,编集临时收到的意见条子。
那些新学生们便你指我瞧地来认这些人。蔺燕梅是大家都认得的了。便以她为坐标找到史宣文。有少数人还不认得伍宝笙,那么只要他一开口,四围的人便会轰然告诉他,然后大家皆为自己的高声所吓住,而不免哑然半晌。当然有人把宴取中同朱石樵认错,后来一开会也明白了。范宽湖是个倒霉的角色,许多便毫无顾忌高声地告诉给不知道的人,又指指点点地来看。他今日若有所思,小童问三句,他答两句地。至于小童,他们注意的还不太多,也因为小童要接近过才知道他的好处。大余呢,则提一提名字,便够受半天的了,心上要默祝,未来在学校的日子里别撞上他。
他们准时开会。
大余做总主席,约略说了今天没料到有这么多不吝赐教的人肯来增光。准备得很仓促,请大家原谅的话。然后说一说这会分两部分,各部分有各部分的主席。他说了一下两部分的性质后,便临时自己加了一项,请先生们演讲。第一个便请金先生。
金先生说他今天只打算来听,同讨论的。不能演讲。大家哄然大笑,他自己也仰起脸来大笑。大余再让别位先生,也都客气的不讲。他一直让到伍宝笙。她们也都浅浅地笑笑,深深地低下头,谢了。
大余正待往台上走,后面有人起哄。他们喊:〃要蔺燕梅讲!〃〃要蔺先生讲!〃因为看见她坐在先生席上就故意捣乱。
伍宝笙深知余孟勤的脾气,怕他发作,正待着急。谁知他今天特别好脾气。以他的急智,这事本不难应付,他便笑着又走回来,竟来请蔺燕梅。这下子,坐在前面的都回头了,坐在后面的都站起来了,最后面的只有站上椅。笑声掌声,全场闹成一片。
蔺燕梅羞得一头钻到伍宝笙怀里。大家闹声里也听不见伍宝笙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笑得那么好,两手抚了蔺燕梅的头发,看了大余那么摇一摇头,脸上也泛起红云来,又把摇到额前的头发掠回耳后。那么温柔,又那么优雅,更那么羞涩。会场中人男子就都看得张了口,女孩子就都羞得偏了头。
大余便作出了个失望的神气,告诉大家他的使命失败。然后走回台上。大家也不忍再和这一对玉也似的女孩儿捣乱,又已经满足了,便不再生事。这时候单苦了窗口半圆堆儿最外面形成〃弧〃那一部分的人,他们只有跳起来看。脚跳酸了,也是看不见。没法儿垂头丧气地,等有眼福的人看够了,再用傲然的口气,给他们一点支离破碎的转播消息。这时大余已结束了开会仪式。正式开始程序了。
第一部分是讨论冯新衔的书。这一部分又分报告同批评两段。报告由冯新衔自己来担任。他说了原作大意之后,也约略范围了一下批评的范围。他这个报告居然很需要,因为竟有人不清楚这小说主要的动机。读者拿来当故事看,单瞧热闹儿了,那怎怪这书的影响看不见呢!
批评讨论是由沈葭作主席。一开始,一种谦让的空气笼罩了会场,以致全场默然片刻,无人发言。余孟勤就对伍宝笙示意。伍宝笙便在金先生耳边说了几句话。金先生这次也痛快地答应了。他就在座位上第一个发言,打破了这个无声的场面。他提议以后发言的人也不必站起来,好令人觉得自然些。这以后发言的人便多了。总括来说,先生们多半就书中的某一点;两点说些称赞的话。同学多半给批评。蔺燕梅本来也准备了要说话的,被开会时的一场闹得不好意思说话了。她便怪两位姐姐不该把她拖来坐在先生席中,两位姐姐便笑着哄着她。
大宴的一部分是朱石樵做主席,他自己当记录。这一部分有赵异祥先生一段长长的关于教育心理的专论演讲。讨论方面很少,提供的意见则很多而且实际,当然不免琐碎一点。
从开会到现在,一直是十分成功的。他们造成了一种极亲睦可留恋的空气,大家都恨不得找个题目多谈一会儿,不愿意散会。
大宴致了谢辞,下去了。余孟勤便走上台来。旁听的人,连先生在内都觉得没有什么事了,几个发起人却提心在口。范宽湖自己当然也不知道。蔺燕梅向前欠身偷偷横过眼去看他,他正看了台上,小童正好对蔺燕梅看着,他俩挤了挤眼。
余孟勤说他们今天这个会还有个第三部分。就是他愿非正式地在这里以学生服务组织的领袖资格,报告一下暑假服务工作。最后他说:〃我们现在是自己人关起门来谈谈,我们不妨说,几个单位工作都很令人满意。这完全是同学们合作的表现。而各单位中完全没有出一点意外的是江尾村的一个。这个要归功于那边的负责人,我介绍给大家,我们这位办事能力特别优越的范宽湖同学!〃
说着便领先鼓掌。小童就推范党湖站起来。范宽湖全未料到,他惊住了。
谁知道掌声毫不热烈。后边人堆里渐渐起了骚动。过了没有几秒钟,他们已觉长如几年了;有人向外走,自动退席。窗外有人嘟嚷着说〃谁?是他!范宽湖!〃
走的人牵带上了本来不打算走的人。坐在中间不便挤出去的人也特别要引人注意似的,提议跳窗子出去。靠近窗子坐的甚至已经骑上窗子了。一时人声鼎沸。那些毫无成见、专以捣乱取乐的,更是起劲得很。做鬼脸,打胡哨,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
余孟勤知道大家不赞成范党湖。而这次决不容失败。因为失败了会叫情形分外糟糕。他记起了伍宝笙把这意思告诉他的时候,她的神色。她的象征着冯新衔书中的慈爱精神。他便打定主意为这精神奋斗一下。
余孟勤的镇定工夫是很好的。他神色不动,脸带笑容,微笑着向范宽湖点头,手中不断鼓掌。他像是说捣乱的正是早些走掉好,这个会中没有他们才更有意义。先生们完全明白他们的动机,更为这一群热心为学校改革风气的学生们所感动。他们头也不回,完全当作不见后面的顽皮学生都作了些什么事。他们一致热烈鼓掌。蔺燕梅她们手都拍疼了,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本来坐在靠后边一点的,此刻趁乱,人松了些,也走上前来加入这热烈的鼓掌集团。这里简直是一场魔鬼与天使的竞争。在垂危欲倒时,硬要挽回大局来,是一件又艰难又迟缓,又兴奋的事。
这时局势的决定是在大众手里。在当初刻薄的流言盛行时,那群众中有点判断的人也多半守缄默。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多数,他们又多半怯懦不敢出头。现在受了刺激兴奋起来,便依了怯懦的深浅程度不同,一个,两个,四个,五个,十个,二十个,壮起胆量,两眼看着前面,不敢回头,只偷看了身旁人的神气,鼓起掌来。
他们一鼓了掌,便立刻自己有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抑压已久的闷气得以伸吐的快感。他们又下意识地要抢在前面,要比同辈人先动手。这种心理一发展开来。那气势就陡然增涨,而弥漫全场了。掌声此时已震耳欲聋,不久就又听见欢呼声了。这下子,已经走了的人,那些心上本无所谓的人,又抢先回来看热闹,那些发动的人也怪丧气地往回走。他们的好地位已被别人占了,他们成了窗外的〃弧〃。他们又伸了颈子在那儿张。他们才是真正的懦夫,此刻又怕被同学抛在后面了!当然其中也有少数硬汉为此情景所气,掉头不顾而去。
这时的胜利感已不全是为范宽湖了。实际是校中多少天来暗争,热辩的爆裂,是一阵地下泉流之涌出山口。这时首举义旗的几双手早已拍得又红又肿,疲惫欲休了。
范宽湖在这胜利的空气里,这才走上台去,向大家致谢。致谢完了他向大余说他有几句话,本来不必讲的,现在机会如此好,他倒要讲了。大余弄得莫名其妙,只有向大家说了。范宽湖便简简单单地说:〃难得这个机会,诸位好朋友都在这里。我借几分钟说几句告别的话,将来免得一辞行。〃
这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全呆了。
他说:〃我很爱这里的学校,我更爱这里的好同学。可是我忽然觉得我宁可走到别处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这里。也许我将来会明白因为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如此。
〃前两天我报考空军飞行军官了。身体检查合格,一两天内便去重庆报到,我走之后心上一定常常惦念着这里。愿大家在学校里能利用这好环境有显著的长进,也一方面努力使学校更伟大,更可爱。我不喜欢驾驶轰炸机,却喜欢飞驱逐机,也许有机会在空中保护母校呢!〃
为了他的态度,他的言词及行动,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为了这事件之突然,及谁也领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声先是很沉闷,虽然终久也播散开而响亮了。他鞠了躬下来。
小范同周体予是在中间坐着,傍了凌希慧同几个别的女学生的。她便告诉她们说,他们本来早已决定这两天就走的。她回家,转学重庆去。周体予去地质调查所做事。三个人正好一路走。
这消息当然马上也传开来了。
大余他们倒不知如何结束这会了。他本来想再说几句称赞的话为范宽湖送行的。范宽湖已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蔺燕梅跟前去了。蔺燕梅两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伍宝笙紧紧地持了她两肩也看着范宽湖。在这场面下,大余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开口。
范宽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说:〃燕梅,我知道你原谅我。我祝福你。我们再见了。〃这时全场寂无一点声息,他的话人人听见。
蔺燕梅的泪珠已要落下,她赶紧垂了头,头发拂向前来遮了脸,她抽噎着也没有说出话来,只见她点了点头,头发一闪一闪地,两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给范宽湖。范宽湖向前欠身,接到手来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会场去了。他的背影仍显现着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大余宣布散会。伍宝笙她们便忙先护着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几个女同学便跟上一起走。别的人渐渐也散了。
这晚上散会之后,学校的谈论当然是这方面压倒了那方面,甚至发现当初胡乱说话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过是少数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体予已经走了。
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觉得有点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来的作法是对是错。她相信,即使范宽湖已经报考了空军,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们系里这么出色的一个好学生。他的辍学是可惜的。他考空军好与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时此刻离校。
她心上更有一种冤屈。她觉得她真正对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从后来和梁崇槐的谈话中慢慢地觉出来,这个女孩子的嘴上虽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来了。当然男人的真心不见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