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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部分

未央歌-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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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宽湖用情时的神态,眼睛,是很难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气来,向她求情,便十分蕴藉,又复婉和。他说:〃我也知道,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只能唱成这样。〃
他们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时,见一个难侨妇人,跪在河边上洗衣服,看见他们走来,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宽湖笑着点一点头,却单向她一个再喊一声:〃蔺小姐。〃蔺燕梅就撇开范宽湖跑过去和她说笑。他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便没停,满心怡悦的回到村里去。
过了不久,蔺燕梅已经帮着那妇人把大件的拧干,两人正坐在光洁洗衣石上说笑时,又看见范宽湖从村口走出来,身边还有一个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欢,拍了那妇人肩膀一下,就跑过去说话。
〃蔺燕梅,〃小童一见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几天,连封信都没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桥发愁。〃
〃犯得着委曲成这个样子!〃她撇一下嘴说:〃一见面就伤和气,呼天抢地!你喊什么呀,爱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话,一步一步乖乖儿地走,至于这样!〃
〃所以我说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脏的制服,板一板腰杆儿:〃一别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这事情看起来小,里面却有大学问!大宴说这是在个性修养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给自己一个习惯,或是一种见解,这是不一定对的。后来由别人又得到一种习惯或见解,虽然也是不一定对的,可是这时候假如你能容得下这新来的东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处。大余说我不一定懂,我马上说:'这就是别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转动。'他给了我一百分!〃
〃什么三步不三步的?〃范宽湖问。
〃你不知道。〃蔺燕梅说。
〃要紧的意思在这儿。〃小童说:〃我就发现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么方向也可以看得见,什么意见也肯听听试试。再说得浅近一点。什么功课,物理,微积分,哲学史,语音学,都能旁听他一下子。就你是个硬脖梗!早晚一头碰在墙上,来个大疙瘩!〃
〃这个我懂!〃范宽湖说:〃她或是碰在墙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两个人教训我的!〃她瞪他们一眼说:〃有多深的道理!还要举个例子来讲给我听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来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浅。平时想想也懂,事到临头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两个臂膀拦住他俩个不许插嘴,自己又说下去:〃接受别人意见了,为什么我还要天天看了那桥发愁呢?这件事伍宝笙解释是好比注射了霍乱伤寒混合疫苗要发烧。是一种抵抗。我看了桥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见呢!这个你也懂吗?〃
蔺燕梅刚要说话,他又喊了起来,说:〃我这一抬杠差点忘了大事!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你奶奶来了!要是不提起伍宝笙,几乎忘了!〃
〃你亲戚真不少呀!〃范宽湖说:〃才遇见了一位阿姨,就又来了个奶奶?〃
〃奶奶?〃她糊涂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说:〃伍宝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妈妈,所以顺嘴把史宣文当作你的奶奶。〃
〃瞧你搅得这个乱七八糟的!〃她听见史宣文从重庆来了,非常高兴:〃我真想马上去看她!哎哟!还有!告诉你,小童!我有个阿姨,才好呢!我们在车上碰见的,她做了修女,都认出来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顺嘴说得高兴,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宝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对!乱了营了!孙猴子把猪八戒的钉耙子拿起来耍了!你再接着说。〃
〃你再搅,看我还说不说!〃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头。
〃我是这样打算,这儿离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从宜良回昆明。呈贡的事就算是办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说。
〃我刚到呈贡,你就去宜良?〃小童说:〃跑得这么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游泳,再试试看,能不能钓点鱼。我自己玩!范宽湖,你们这儿一定有钓鱼竿罢?〃
〃不!小童,不生气!〃她忙着哄:〃我要你也一块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说钓鱼,昆明湖没的钓,倒是宜良玉液河里他们说有大鱼。下午去,我阿姨她们在那儿办学校,学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后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宽湖也去。我要你们两个人陪我!我一个人不敢去。〃
〃看着好像是你顺着了小童,其实是人家整个听了你的。〃范宽湖说:〃把我也给拉了进去。〃
〃哎哟!我倒忘了!〃她说:〃怎么敢劳动范院长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医院都得乱的出了人命。〃然后把脸一变:〃你爱去不去!〃
范宽湖看了她这分儿神气,呵呵大笑起来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说:〃蔺燕梅十天不见也变了!气派大得多啦!不是从前那个小可怜样儿的了。这是个什么刺激弄的?不但会发点脾气,而且混身是戏,样样到家,像是个发脾气,调动人的老手!这儿一定有个受气包,才训练得出她来!〃
〃我这个当受气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宽湖说。
〃你?那里像!也许?也许她单找个硬的磨磨牙,练练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当。他说完话就往旁边一闪,蔺燕梅一下打了个空。
〃这是给你个小拼盘先尝尝。〃他说:〃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车时候,一匹马的尾巴不老实,刷在我眼上,我在后面给他一脚,他料起蹶子来想踢我,都没踢着,别说你了。〃
〃你少指着冬瓜骂葫芦的。〃她说:〃你不走到马后边去,他就会甩着你了,还怨人家尾巴不老实!〃
〃别不认好人。〃小童说:〃我若是任凭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这可比不得发脾气,调度人,日后若是碰见个身上有刺的,岂不要扎了你的手?〃
〃范宽湖!〃她喊:〃你站在这儿管什么的,你就没有一点儿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宝笙在这儿,你看他们拦不拦小童胡说欺负我的!〃
〃我觉得小童说得很对!我还太客气了,你的胃口已经不小。〃他说。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小童又说:〃而且脖子也太硬。还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爱就在这儿,他走到那里,那里的空气便明朗了,快乐了。蔺燕梅一点也不气他,她眼睛常常欣爱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觉得小童是唯一够与她同样光明的角色,是与她同样地在伍宝笙的灌溉下长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宝笙骄傲的。
那个洗衣的华侨妇人休息够了。把衣服归整好,拿起木盆走过来。小童顺手接住,把木盆放在头顶上,跟她说:〃我知道你们在你们的地方,拿东西都是用头顶,对不对?就是这个样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气就笑了起来,点点头。小童说:〃我们快回去罢,好容易长高了,别再给压回去!〃
蔺燕梅刚预备走路,一听见又笑得蹲下去,喘不过气来。小童说:〃怎么就笑成那个样子?你站起来,我顶着东西,低不下头,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来说:〃明天到我阿姨那儿,小心人家笑话你。〃
〃放心。〃他说:〃再没有人为了怕笑而生气的。再说,我如果自己觉没有错,也犯不上去迁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点钟还没有醒。他头一天晚上和同学,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热闹。早上看他睡得甜,谁也没有叫他。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范宽湖的事情已经料理清楚,走来喊他。问他还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浓得很,说:〃我正作梦游泳呢,我还以为是真的哪!〃说着跳下床来穿衣服。
蔺燕梅也跑来说:〃我一定要赶下午三点半的宜良午车,要快点吃饭。起来,小童。〃
〃别这么大声。〃他说:〃我的梦快叫你吓忘了。〃
范宽湖看着蔺燕梅柔和地说:〃燕梅,有两个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颜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点完事,吃了饭,好给你时候。〃
〃打扮给谁看?〃她生气地说。
〃还是说正经事。〃小童说:〃我现在已经可以吃饭了。〃
〃小——童!〃蔺燕梅说。
小童洩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牙刷来,拿起范宽湖的盆洗脸去了。范宽湖低下头来对蔺燕梅说:〃燕——梅!你也不该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揽住她。她觉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范宽湖仔细地想了许久,他觉得蔺燕梅整个人有一种力量把他吸着。他想一直到昨天他们赌气他才清楚这力量。他又想,从昨天蔺燕梅的神色看来,似乎她也应该有点觉出自己的心情才对。这一步念头往往是个对将来极有关系的转折点。他很受自己推论的影响,他忽然几至不能自持,他简直觉得自己宽厚的胸脯有蔺燕海那么优美的靠着。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觉得自己把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觉得不清楚。她们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们需要春阳来唤醒!〃
再想想蔺燕梅这两年在联大的生涯。〃她确实是太年幼,太无知了。她正酣睡着,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梦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简直是需要唤醒!这种需要简直是迫切!〃
恋爱的轨迹似乎本来就是穿来插去的两条线。范宽湖整个不顾在蔺燕梅那方面是怎么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创造,演绎,我们也没法子责备他,因为他是在走他份内的一条路线。这两条路线也许是背驰的,然而这也属于恋爱轨迹的一种。恋爱时人又必须是主观的,必须主观地为自己的故事着色。否则不但色泽无法美丽,而且整个的作风皆如抄袭,临本,甚至可以说是赝本。而模本,以我们的看法来批评,这个世界上有他一千一万个,或是一个都没有,皆无关紧要。固然,这话也很难得人赞可,听来且像是傻话。但是,甚为可喜地,古往今来,正有不少人作这种主观的,创造性的傻事。聪明人们是真不少,我们向后看去,他们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词句,令我们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强烈主观的爱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爱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没有第三条路,他自己,或是别人皆无法把他置在第三条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须如此如此。这种强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对于一个值得爱的灵魂,最大的诱惑。这种可怖的支配别人的心理,常制造出令人气喘都停的紧张,又魂消的快乐场面。如此无论结局如何都要算为成功。因为他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失败,就是那个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于他在自己脑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结局便同幻像之破灭一样,不可收拾。
〃不同,〃这个词句还另有个意义。在数量上,比如说,大于,或是小于皆是不同。在质量上当然也有好于,或是坏于。所以幻像之完美与否,亦有本领之高下。以一个低劣的幻想去网罗一个超然在上的实体,常如用虫网去扑一个蝴蝶的影子,所得当然是场空。这个结果虽然也算是失败,为了他那一点纯真,这迷惘的游思,或可导他走上解脱之路。
大的分类,假如是这样。我们当然还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变化后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强的,旨趣也很高的,他们会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们便会安于孤寂,而在肃穆中净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们不难很快地把自己造成个玩世主义者。那时候,一切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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