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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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和阿贵恰巧走到我的门口,阿牛看见我在喝水,倚在了门口,说:〃好你个臭蛋,你还在喝?你还想拉到什么时候?〃
我望着小金宝,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金宝的两只手也抱到了胸间,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贵,眨巴一下,又傲气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宝说,〃你是怎么说来着?怎么着臭?怎么着又香了?你再说给我听听。〃阿贵一听这话捂着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宝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说:〃说。〃阿牛舔舔嘴唇,说:〃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小金宝鼻孔里冷笑一声。〃好你个阿牛,〃小金宝说,〃你讨了便宜还卖乖!〃小金宝虎地就拉下一张脸,骂一声〃下作〃,张开胳膊,一手拉过一扇门,〃乒乓〃就两下,关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云朵大块大块地粉墨登场。月亮照样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云后钻。月亮在云块与云块的裂口处偶一亮相,马上又背过身去,十分阴险地东躲西藏。秋虫们很知趣,该在哪儿早就蹲在了哪儿,大气不敢出。月亮在黑云的背面寓动于静,如不祥的预感期待一种猝然爆发。
我又捂着肚子下床了。老爷的房间里传出零乱的洗牌声。老爷的一阵大笑夹在牌声里,是那种杠后开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会儿,阿牛跟在身后,小声对我说:〃走远点,给我走到水边去!〃我不敢违抗,黑头瞎眼直往水边的芦苇丛中钻。芦苇丛一片漆黑,仿佛里头藏了许多手,随时都会抓出来。我犹豫了片刻,有点怕,不敢弄出声音,蹑手蹑脚才走了两步,就在芦苇丛边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后刚才的急迫感反倒荡然无存了,我就那么蹲着,想一些可怕的场面。这时候一颗水珠掉在我的脸上,随后又是一颗。我伸出手,夜雨就凉凉地下了。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听上去如雷轰顶。〃妈的,下雨了?〃一个男人在芦苇丛里说。我的后背猛然间排开了凶猛芒刺,我的手撑在了地上,嘴巴张得像狗一样大。我不敢动,不敢碰出半点声响。
〃下雨好。下雨天办事,我从来不失手。〃
〃宋爷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杀小金宝?〃
〃你别管。两点钟小娘们一进来,你就上,用绳子勒。〃
〃宋爷说用刀子的。〃
〃你别管,细皮嫩肉的,弄破了还有什么意思?〃
〃雨再大,我们躲到哪儿?〃
〃躲到水里头。〃
我如一条蛇开始了无声爬动,爬得极慢,极仔细,爬一阵停一阵,再仰起头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喘气,心脏在喉咙里无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点大了,天破得如一只筛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只爪子慌乱地舞,快到大草屋时我趴在了地上,静了一会儿,站起身,一起身就对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开门,整个大草屋〃砰〃地就一声,我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就被门后的两个男人摁住了。小金宝坐在对门。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同时回过来三张惊愕的脸,我喘着大气,一身的泥浆,两只手全剐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乱比划。〃小姐!〃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芦苇丛!芦苇丛!两点钟,你千万别到芦苇丛!〃
小金宝飞速瞟一眼宋约翰,呼地站起身,厉声说:〃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急迫地辩解说,〃来了,宋爷派人来了,要杀你,芦苇丛!〃
郑大个子从桌面上抽回手,插进了口袋。
我挣扎了两下,身后的手却摁得更紧了。老爷给了一个眼色,那双手便把我推到老爷的面前。老爷说:〃把他放了。〃老爷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处。我没见过老爷这样生硬坚挺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爷说,〃望着我……你重说。〃〃我拉肚子,芦苇丛,有人说话。一个说,下雨了。另一个说,下雨好。一个说,宋爷怎么了,要杀小金宝。另一个说,两点钟,小娘们一来,用绳子勒。一个说,宋爷叫用刀。另一个说,弄破了没意思。〃
老爷点点头,要过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过另一只,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爷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头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爷只是伸出手,平心静气抓过一张牌。
我不敢吱声,偷看了一眼宋约翰。他的眼睛正对着我平心静气地打量,然后,小心地移到了老爷的脸上。小金宝一动不动,眼里空洞了,像极干净的玻璃,除了光亮,却空无一物,她就用那种空无一物的光芒照射宋约翰。只有郑大个子显得高度紧张,两只眼珠子四处飞动。
老爷的牌放在手上,转动着敲打桌面,却不打出去。整个小屋里就听见老爷手上的牌与桌面的敲击声,空气收紧了,灯里的小火苗都快昏过去了。老爷粗粗出了一口气,看着桌面说:〃小金宝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场的可能都听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张脸算是丢尽了。〃老爷抬起一双浑浊的眼伤心地望着宋约翰,说:〃我知道你对大哥的一片心,可我舍不得,你先放她这一码。〃老爷把牌打出去,说了声二条,询问宋约翰说:〃你派了几个兄弟?〃
宋约翰有些摸不着底,犹犹豫豫地说:〃十八个。〃
老爷望了望小金宝,慢吞吞地说:〃你瞧瞧,十八罗汉都给你用上了。〃
小金宝的双手扶着牌,不动了,脸上却有了笑意,怪异而又妖娆,在小油灯的那头楚楚动人。宋约翰低下头,稳一稳自己,从一二三条中间抽出二条,冷静地打出去,说:〃跟大哥。〃郑大个子懵里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宝用手拦住,笑开了,虽没有声音,却咧开了,脸上的样子像自摸。〃宋爷,〃小金宝说,〃光顾了跟大哥,都当了相公了。〃宋约翰一凝神,还过神来,掩饰性地跟着就笑,笑得太快,太仓促,都不像笑了。头上竟无端地晶亮起来。郑大个子看着老爷,越来越觉得不对,满脸狐疑,随便抓过一张,只看了一眼又随随便便打了出去。轮到小金宝了,小金宝却不出手,她就那么对着宋约翰笑,痴了一样,让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与笑容如入无人之境,蛇一样在宋约翰的眼前无声缠绕。她从自己的牌里夹出一张,用中指和食指夹出来,以戏台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约翰的那张〃跟〃牌上,指头修修长长而又娇娇柔柔,也是一张二条。随后就把手指头叉在一处,搁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对宋约翰撒了娇说。宋约翰的头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毕竟心里有底,显得并不慌乱。宋约翰沉沉着着地摸出手绢。〃宋爷,你出汗了,〃小金宝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额头的汗珠排得都有样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对呢。〃宋约翰把手绢团在手心说:〃小姐也当相公了。〃小金宝的笑容如同橘灯的最后一阵光亮,在凄艳之后缓缓退却了,眼里恢复了先前的空洞,目光也收了回去,眼里的泪却一点一点变厚。〃我哪里是当相公,〃小金宝噙了两颗大泪珠子说,〃我是当婊子!〃
我立在一边,看不出头绪。老爷侧过头,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臭蛋,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她从手里抓了一摞子洋钱,塞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说:
〃去睡吧。〃
我刚出了门,木门迫不及待地给关紧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关在了里头。我没有走回厨房,一个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裤子,蹲了下去。老爷的房门关得很紧,屋里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是一座空屋,没人了,只有门缝里杀出一条扁扁的光,看起来特别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色分成了两半。
一队黑衣人从过道里快步向芦苇丛跑去,他们走过那条光时手里的家伙通通一闪。
我知道小金宝不会挨刀子或挨绳子了。但我突然记起了小金宝刚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这件事。我的手里握着银洋,我感觉到了银洋的潮湿。
天边滚过又一个雷。大雨就要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我是在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坐起身子的。我听得出脚步很乱,脚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积满了水,急促的脚掌踩在草地上一路发出吧叽吧叽的水声。我下了床,打开门,过道里没有一线光亮,所有的房间全黑透了。这样的场面不同寻常。我倒吸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草地上有人正拖着东西往东边的远处去,被拖着的东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头,深夜大雨如注。远处有一盏孤灯。灯光下站着高高低低的人们。
我不敢在这里久留。我走进了雨中。沿着灯光小跑而去。满地的尸体被人拖着飞跑。灯光越来越清晰了,老爷挺挺直直地站在一张雨伞下面,站得很高,他的脚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后是郑大个子。几个男人从地下的大土坑中钻出来,雨网使他们的黄色背脊恍如梦景。他们把大铁锹插在地上。这时候一路尸体正好拉过来。人们闪开道,尸体在老爷的面前横得到处都是。
但这次闪道给了我极意外的发现。我借着这道缝隙看见了五花大绑的宋约翰,离老爷五六丈远。我正想上去看个究竟,一只手拽住了我。阿贵正在这里守戒。阿贵说:〃别动,再过去你就没命了。〃
宋约翰站在雨里,四周没有人说话,气死风灯的残光团中,一条一条的雨丝格外清晰。宋约翰站得很直,也很稳,他再也没有风流倜傥的斯文模样了,头发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样贴在了脑袋上。
老爷望着他,一言不发。
宋约翰只是盯着郑大个子,宋约翰说:〃大个子,你怎么忘了上海滩是谁的了?姓唐的还能有几天?〃
〃我怎么会忘?〃郑大个子说,〃上海滩怎么弄,当然是你的主意好,可老大必须是大哥,这是一条死理,谁要想对大哥有二心,他是神仙我也得和他对着干。〃
〃你是一头猪。〃
〃猪又怎么了?大哥让我做,我就做,像你这样不仗义,要我做人我都不做!〃
〃姓宋的,〃老爷笑着说,〃这回你可花了本钱了,想当年在十六铺那阵子,我想让你的十八罗汉救救急,你都没肯,这回,你可动了血本了。〃
〃你那一套,上海滩快用不上了。〃
〃你别忘了,我在上海滩这块码头撑了多少年了?〃
〃要说打打杀杀,你有一手,可拿锄头铲刀的手,再也把不稳大上海的船了!〃
〃上海滩我是要回去的……到了上海,我就说是余胖子杀了你,我会给你披麻戴孝,让上海滩看看我唐老大的大仁大义,然后,我和大个子还要替你报仇呢,我那一刀子旧账,顺便也了了。上海滩,还得姓唐,这回你总算明白了?〃
宋约翰望了望土坑,心中有些发毛,脸上做不了主了。宋约翰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口气突然有些软了:〃大哥。〃
〃是不是想叫我饶了你?〃老爷笑着说,〃老弟,不饶人处且不饶……饶你?让你来就为了这个!〃老爷往远处一送下巴,商量着对郑大个子说:〃大个子,就埋了吧?〃
宋约翰身后的男人猛一发力,宋约翰咕咚一声栽进了坑里。他在下滑的过程中脸上的眼镜飞到了一边,几把铁锹一同挥舞起来,地底下传出了宋约翰与泥土猛烈的撞击声。老爷俯身捡起宋约翰掉在泥地上的眼镜,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