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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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芦苇丛中突然横出一条小舢板。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严峻,一身黑,左脸长了一只黄豆大小的紫色痦子,头上戴着一顶苇皮草篷。小伙子说:〃回去。〃小金宝紧张地问:〃你是谁?〃小伙子说:〃你们回去!〃小金宝呼地就站起来,木船一个晃动,小金宝的小姐尊严没能稳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声说:〃知道我是谁?〃紫痦子对她是谁不感兴趣,只是绷着脸说:〃老爷说了,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来,谁也别想走。〃小金宝指着小岛大声说:〃这是哪儿?你当这是坟墓!我又不是埋在这儿的尸首!〃紫痦子绷着脸说:〃回去。〃
又是一轮孤月。又是一个寂静空洞的夜。芦苇的沙沙声响起来了。这种声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宝的虚空。她望着灯芯,灯芯极娇媚,无法承受晚风之轻,它的腰肢绵软地晃动,照耀出小金宝眼风中的失神与唇部的焦虑春情,小金宝在过道里站了片刻,阿贵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小金宝四处打量了一回,一个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抠着脚丫,小金宝刚过去不久我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铜算盘。铜算盘进屋后四处张了几眼,从墙根处取过一把绛红色的油纸伞,塞到我怀里,说:〃跟过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样子,铜算盘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声说:〃岛上水汽大,别让小姐在夜里受了凉气。〃我听得出铜算盘的话不全是实话,可我不敢多问,翻了他一眼,抱了雨伞跟在小金宝的身后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门关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几点光亮。小金宝沿着光亮走过去,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了极奇怪的鼻息声。这个在床上床下爬滚多年的女人从这阵鼻息里敏锐地发现了情况。她小心地贴墙站住,蹲下来,从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拨开了窗纸。小金宝的目光从小洞里看过去,只看见翠花嫂的脸和她的衣领。她的衣领敞开了,肩头却有一双手,很大,布满了粗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给翠花嫂搓捏,关切地问:〃是这儿?这儿?好点吗?〃翠花嫂半闭着眼,她的脸半边让灯光照红了,另半张脸在暗处,但滋润和幸福却满脸都是。翠花嫂一定让那只手捏到了舒服处,嘴里不停地呻吟。
这个巨大发现令小金宝激情倍增,她兴奋无比地把一只眼对着那个洞口,贴得更近了。那双手离开了翠花嫂的肩,那个人也绕到翠花嫂的面前来了,小金宝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脱下灰条子上衣,露出结实的背。翠花嫂的脸对着窗户,她的一双眼在灯光下有意思了,烟雨迷蒙起来。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说:〃怎么来这么早,岛上来人了,你怎么来这么早?〃男人没有说话。小金宝看见男人抬起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开始解翠花嫂膈肢窝下面的第一只纽扣。小金宝随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过去。她的胸无端端地起伏起来。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见小金宝的身体直直地僵立在灯光前面,心里禁不住紧张,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只指头。我看见小金宝走到了门前,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谁?〃屋里传出了翠花嫂的声音。〃是我,〃小金宝说,〃你别熄灯,是我。〃门里就没了声音了。好半天屋里才说:〃什么事小姐?明天再说吧。〃小金宝说:〃你在数钱吧,我不跟你借钱的。〃门好不容易开了一条缝,翠花嫂端着油灯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小金宝一眼就瞟见翠花嫂上衣纽扣扣错了地方,故意装着没看见,小金宝在灯光下粲然一笑,说:〃还没睡哪。〃翠花嫂说:〃就睡了。〃小金宝死皮赖脸地挤进去,在灯光底下可怜巴巴地突然叫了一声〃嫂子〃。〃嫂子,〃小金宝娇媚媚地说,〃陪我说说话。〃翠花嫂紧张地立在那里,想四处张望,却又故作镇静。小金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却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嗳〃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翠花嫂说:〃我,我哪里会说话。〃小金宝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着声音说:〃嫂子,你瞧你。〃就这么和翠花嫂对视,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宝双手撑在大腿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说着话就往门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气,小金宝却又站住了,回过头从翠花嫂的手里接过小油灯,说:〃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宝端着灯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间走了过去。小金宝走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搁在小方凳子上头的灰条子上衣,肩头打了一只补丁。她立住脚,翠花嫂还没有开口,小金宝笑着却先说话了,说:〃你瞧我,城里头过惯了,一点也不懂乡下的规矩,怎么好意思进嫂子的卧房?〃翠花嫂听这话僵硬地笑起来,说:〃进来坐坐吧,进来坐坐吧。〃她这么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就撑在门前了,堵得结结实实。小金宝通情达理地说:〃不了,嫂子给我随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间里咕咚响了一阵,小金宝站在堂屋里,捂着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乱了半天,唠唠叨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宝接过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过来看,又反过去瞧。〃针线真不错,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宝说,〃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让野男人抢了去!〃
小金宝从翠花嫂家出来时拎着上衣开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么事会让小姐这么开心。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紧闭着嘴只是闷笑。阿贵这时候从远处走了过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阿贵低声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小金宝不理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拉着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头,看见阿贵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开始在草地上晃动。
小金宝进屋之后我的眼睛差一点炸开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小岛上看见郑大个子。我收好雨伞,走到窗口,意外地发现阿贵从翠花嫂那里回来后正在与一个大个子耳语。大个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个大背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听完阿贵的话,转过身带了几个黑影朝南边走过去了。他一走动我就认出来,就是郑大个子。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才想起来,前天晚上在老爷屋里的巨大黑影正是郑大个子。他一直就在这儿。他到这里干什么?岛上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小金宝似乎睡得不错,一早上起来神清气爽。她没有在屋里洗脸,一直走到了湖边。她在湖边清洗完毕,开开心心地沿着栈道往这边走。阿贵和阿牛正在阳台上小声说话,阿贵不停地用手比划些什么,神情有点紧张,阿牛只是不住地点头。
我提着一只布包站立在老爷的房门口。过了一会铜算盘从门里侧着身出来。他随手关上门,从我的手里接过东西。我陪铜算盘走上栈道,小金宝迎了上来。小金宝冲着铜算盘不解地问:〃这是上哪儿去?〃铜算盘赔上笑说:〃小姐,老爷吩咐我先回上海,办点事。〃铜算盘想了想,关照说:〃小姐,你让老爷再静养几天,过两天老爷就要回去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就有颜色,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爷房门时小金宝大声说:〃都走光了,让我一个呆在坟墓里头!〃她的口气里带着很大的怨气,我猜想这句话是冲着老爷的耳朵去的。铜算盘走到芦苇丛边拍了两下巴掌,一条小舢板就漂浮过来了。
那时候我们都蒙在鼓里。其实铜算盘回上海是一个极重要的迹象:在老爷与宋约翰的这场争斗中,老爷即将〃和牌〃了。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小金宝的命运已经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时间问题。老爷和宋约翰之间的斗法,我这辈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铜算盘刚一走,岛上就出事了。
太阳偏西了,照耀出秋日苇叶的青黄色光芒。天空极干净,没有一丝云层,蓝得优美、纯粹,蓝得晴晴朗朗又湿湿润润。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万顷,阳光侧射处如一张巨大锡箔,反弹出水面的活泼波光。
阿娇和我蹲在码头洗衣裳。我们的举手投足里夹杂了劳作与游戏的双重性质,水珠子在我们的手边欢愉跳跃。小金宝穿着翠花嫂的旧衣裳从栈桥上走了过来。步履里充满了女性有关陌生服装的新鲜感与满足感。小金宝一路走到码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和阿娇。阿娇一抬头就从小金宝的身上看见了阿妈的衣裳,顿时觉得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乐得咧开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娇说:〃姨娘,你怎么穿我妈的衣裳?〃小金宝问:〃好不好看?〃阿娇说:〃好看。〃〃像不像你阿妈?〃小金宝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说:〃阿娇,往后就叫我阿妈,见了你妈叫姨娘。〃阿娇笑着用胳膊肘捂住嘴,幸福地瞟一眼我,在胳膊肘里说:〃我不。〃
我低下头又搓一阵衣裳,拧干净,放到竹篮里头。阿娇突然说:〃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说,你歌唱得好。〃小金宝瞄了我一眼,哄着阿娇说:〃臭蛋骗你呢,我那是瞎闹,唱得不好。〃阿娇走上来拽住小金宝的上衣下摆,说:〃姨娘你教我。〃小金宝坐下来,说:〃唱歌呢,要唱那些心里想唱的歌,要唱那些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歌。阿娇你喜不喜欢唱歌?〃阿娇说:〃喜欢。〃小金宝说:〃那你就唱给姨娘听,唱得清爽、干净,姨娘就教你。〃阿娇有些忸怩,小金宝顺手掐下两根黄黄的狗尾巴草,给阿娇做成两只小手镯,套在阿娇的腕弯上。阿娇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阿娇会唱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的歌在我的家乡人人会唱,我一直以为它就是我们家乡的曲子,没想到小阿娇也会唱。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金宝也会唱。
小金宝给我使了个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参进去,三个人一同唱起了这支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黄狗会抬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裤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小金宝打着拍子,脸上笑得又灿烂又晴朗,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是从心窝子里头流淌出来的那种,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那种,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顺畅柔滑,不可遏止。我望着小金宝,放松了,小公鸡嗓子也加大了。小金宝的双唇一启一闭,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个字都不错。这时候太阳极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植物光晕。刚打苞的芦花花顺着风的节奏飘动起来,又柔又韧,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闲模样,幸福得要死。
阿娇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扑到小金宝的怀里,说:〃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宝疼爱地摸着阿娇的头,喃喃自语说:〃阿娇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娇你唱得真好。〃小金宝的神走远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个凶狠的女人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她就那样散了神,抚摸着阿娇的头,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她的这种样子反而让我感到不踏实。习惯了她的立眉竖眼,她这样温柔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不踏实,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出于一种神示,或者说出于我对意外事件的强烈预感,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我从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