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7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车上的工人们记得两个年轻人起初站在路边,高个子叉着腰,矮个子有点滑稽地用双手转动自己的脑袋,工人们在看他们,他们在看池塘里的鸭子。天气很好,秋天早晨的太阳映照着水边的池塘。草棚和成群的鸭子,养鸭人在远处,手执鸭哨向公路这边张望。工人们对这种景色无动于衷,他们安静地坐在车上等待着班车重新开动。大约过了十分钟,司机满脸油污地回到车上,车上有人间,又是油嘴堵了?司机说,是油嘴,老毛病。
班车开出去一段路了,老徐突然叫起来,把他们拉下了!车上的人很快意识到他们把两个年轻人拉下了。司机刹住车,他说,八个人,我习惯了数八个人,又把他们给忘了。车上的人回首向鸭场那里眺望,隔着一大片树林,一大片农田,一大片池塘,他们远远地看见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早晨的光线中向养鸭人那里移动。司机纳闷地说,他们去干什么?车上的人说,谁知道?这两个小伙子!司机又征求大家的意见,要不要回去叫他们?车上的人迟疑了几秒种后,几乎异口同声他说,不管他们,随他们去!
现在瓷厂的班车上还是原来那七八个工人,瓷厂的班车向瓷厂摇摇晃晃地驶去,他们谁也没料到以后的日子里那两个年轻人再也没有上这辆班车。以后的日子里,班车曾经在花庄多停了三五分钟,但是两个年轻人再也没到花庄来搭车。所有的人都充满疑虑,多年来他们平静而辛劳地往返于遥远的瓷厂,这么奇怪的插曲是罕见的。
是老徐首先开始怀疑那两个年轻人的身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形迹可疑的人怕就怕有心人。老徐后来奔波于瓷厂的许多科室和车间,他终于把那两个人的身份弄清楚了,说起来你不会相信,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他们根本不是瓷厂的新工人,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人!当老徐把这个调查结果告诉同事们时,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他们都问老徐,那他们天天起早搭车到瓷厂去,到底要干什么?老徐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说,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要问他们自己了。‘‘
瓷厂的班车现在仍然行驶在环城公路上。你可以从那辆崭新的气度不凡的大丰田判断出瓷厂的效益不错,你也可以从班车上急剧膨胀的人数判断出瓷厂人丁兴旺,效益一定不错,这很不容易。瓷厂班车的行车路线没有改变,但是沿途的地名、风貌甚至自然景色都有了根本性的改变。现在花庄一带盖起了无数高楼,花庄前方新建了一座立交桥,人来车往的,显得非常繁华,而花庄在公交车的站牌上也已经更名为花庄新寓。瓷厂的班车从花庄出发,途径新世界游乐场、绿原森林公园、金帆日化集团、日化新村、淡水养殖场、美丽华大饭店,到达瓷厂,当然瓷厂也在两年前更名为瓷光股份公司了。瓷厂的四十座客车每天大约有三十人搭乘,除了老徐偶尔会提起以前的刑场、农田、养鸭场什么的,没有人对这样的记忆感兴趣。
说的是老徐办退休手续那天的事情。也是个秋阳高照的好日子,老徐从瓷厂出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不能等下午的班车了。老徐穿过马路来到中巴车的停靠站,他想搭中巴回家,但是路上车子那么多,就是不见去花庄的中巴。老徐等得不耐烦,心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就叫出租车回家,叫出租回家又花得了多少钱,老徐把手伸出去,伸出去没有三秒钟,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就停在他面前了。
这个结局在我们大家的意料之中,老徐碰到了一个人,是当年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是那个高个子,是那个叫烂黄鱼的人。老徐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仍然犀利,他一眼就发现出租车司机就是那个什么烂黄鱼。他一眼就认出了烂黄鱼,烂黄鱼却贵人多忘事的样子,一脸的茫然。老徐就耐心地提示他,烂黄鱼终于想起那些往事了,想起那些他显得很不自在,他摆摆手说,咳,那时候瞎混,瞎混。老徐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他说,你们为什么天天搭我们的厂车去瓷厂?多远的路啊,再说瓷厂也没什么可玩的。烂黄鱼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去瓷厂,就是没事干嘛。老徐还是一脸狐疑的表情,烂黄鱼嗤地一笑,你不相信?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们就是玩,没有什么目的。老徐还是摇头,说,不会吧,你们又不是小孩了,怎么会坐车玩?烂黄鱼看上去有点不耐烦了,信不信由你,他的语气也变得像吵架一样,他说,我们没偷你们没抢你们吧?我们在车上没做什么坏事吧?
出租车比厂车快,老徐还有一些事情想问烂黄鱼,花庄的那些高楼已经不识时务地出现在车窗外了。老徐抓紧时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他说,你那个朋友呢,那个矮个子?他现在干什么?老徐看见对方脸上掠过一丝很古怪的微笑,他说,你笑什么?他在干什么?他也开出租?烂黄鱼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咧嘴一笑,说,毙了。一片红给毙了。
老徐嘴里发出了一种惊叹的声音。他的身子莫名地从坐位上弹起来,他说,到了,停车!老徐从红色夏利车中慌慌张张地钻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慌张。烂黄鱼盯着他,一只手摇下了车窗,老徐意识到自己还没付钱,他赶紧在口袋里掏,掏钱的时候他恢复了常态,他向车子里问,他干什么了?干了什么给毙了?烂黄鱼照数收了钱,他拿了一块口香糖塞在嘴里咬着,反问老徐道,你说呢?你说他干什么了?老徐一时愣在那里,看见烂黄鱼在踩油门,老徐下意识地去抓反光镜,可是红色夏利已经从他身边窜了出去,老徐什么也没抓到。老徐来不及说什么,就冲着车子大声喊道,那个一片红,他对你很好啊!
孕妇和她的女友坐在阳台上,一个看上去很臃肿,一个却苗条得有些过分。孕妇从塑料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她的眼光向下辐射,叹了一口气说,怀孕太难看了,我现在看不见自己的脚,我不知道自己穿着哪双凉鞋,昨天我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走路的样子,活像一只企鹅。
女友的脸上露出一种调皮的微笑,装什么蒜,她说,我看你心里很得意,把自己比作企鹅,企鹅多可爱,为什么不把自己比作一只鸭子?
鸭子就鸭子,反正都一回事。孕妇突然想起来什么,她问女友,你说你来推销什么?什么东西?
杀虫王。女友嘻地一笑。
就是灭害灵之类的东西吧?孕妇说,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办公室不坐,整天东跑西颠推销灭害灵!
杀虫王。女友纠正说,不是灭害灵,是杀虫王,最新产品,是第六代杀虫剂。高科技产品,药效强烈,无毒无害。
反正都一回事,就是杀蚊子苍蝇的嘛。
还有蟑螂。女友说,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见一个杀一个,害虫死光光。
你向我推销没用。我们家住高层,没这些害虫。孕妇抬起她的一只脚,又抬起另一只,忽然叫起来,我穿着鸳鸯鞋啊,黑色的是他的拖鞋!怪不得有点不对劲,你就看着我穿鸳鸯鞋?你就不跟我说一声?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女友调皮地一笑,看着窗外,说,你丈夫,他是干什么的?
建筑设计。孕妇说,等会儿就回来了,他明天去深圳去见几个港商。你死了这条心吧,他帮不了你的忙。你丈夫呢,你丈夫现在干什么?
女友脸上的笑意一下就凝结了,她的架在膝盖上的腿撞到了一盆龟背竹,龟背竹的肥厚浓绿的叶子颤动起来。孕妇知道自己多嘴了,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她本来决定不问的,但不知怎么那句话还是脱口而出了。
散了。女友说,他去年就滚蛋了。
孕妇负疚地看了女友一眼,将盆栽往旁边移动了一下。
为什么现在的人都喜欢养龟背竹?女友目光炯炯,她说,他也在家里养了一盆,比你们家这盆还要大,说起来也怪,他一走我看着龟背竹横竖不顺眼,我就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厚颜无耻的植物,有一天窗外一堆苍蝇嗡嗡的乱飞,我就拿着公司的杀虫王冲出去,对着苍蝇就是一通扫射,我们公司的产品质量就是不错,看着苍蝇一个个落在地上,全死了。我摇了摇罐子,里面还是满的,我就想把一罐药都喷了。你猜怎么着,我想也没想,对着那盆龟背竹又是一通扫射,就像给它浇水一样,我把一罐杀虫王全用光了!
龟背竹死了吧?
那还用说?女友挥挥手说,别说是一盆龟背竹,就是个人,吃这一罐也半死不活了。
孕妇用一种惊悸的眼神看着女友,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被女友的情绪感染了,两个女人对视着,突然一起咯咯地大笑起来。
高层建筑外面的天空渐渐地变得灰暗。客厅里的电视机一直打开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播音员正指着气象云图,播送明天的天气预报。两个女人现在坐在沙发上,女友面对电视机,说,上海天气不错,我的运气也不错,到哪儿都是大晴天。
孕妇听见门外有什么声音,她侧着身子听,分辨了一会儿,说,怎么还不回来?这会儿该回家了。
女友说,不是你丈夫?
孕妇说,不是,他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明天要出差,他应该早就到家了,多半是让他买机票去了,他们单位女的多,老的多,什么事都落到他的头上。
深圳那带也是晴天,不过就是热了一点。女友嗑着瓜子,说,他出差你给他收拾东西吗?
我从来不替他收拾。孕妇笑了笑说,倒是我出差的时候他愿意替我收拾,他属于那种很细心很有条理的男人。
你福气好。女友斜睨着孕妇,拉长声调说,就怕他对谁都很细心,都很有条理啊。
孕妇打了女友一巴掌,说,你少来挑拔我们夫妻关系,我对他很放心。
孕妇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看得出来她有点心神不定。她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像一只企鹅或者像一只鸭子,然后她用一种决绝的语气对女友说,不管他了,我们吃饭。
就在餐桌上他们谈起了在上海的共同的女友小宁。孕妇起初对小宁的近况一无所知,她建议女友到了上海去找小宁,说她可以住在小宁那里,省下住旅馆的钱,孕妇发现女友的表情很怪,她还说,怎么啦,你跟小宁后来闹翻了?女友就大叫起来,你还问我怎么啦?你真的不知道小宁的事?你要让我住到监狱里去陪他呀?
就在餐桌上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