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文集-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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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不好!”桑平原左右腾挪,想躲闪镜墙里那个红彤彤的身影。“我是要穿着去
上班,又不是去斗牛!”说着就往下甩衣服。
“好了,我不管了。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吧!”苏羊赌气不理他。
桑平原自己钻进衣架另去寻找。茂盛的西服象青纱帐遮没了他的身影。苏羊想这还不挑
花了眼!不想桑平原片刻之后就出来了。
“这套颜色多正派,我一眼就看中了!”桑平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苏羊看了看号码,大小对头,便说:“既然这么喜欢,就穿上走吧!路上还可随便
些。”
“急什么?以后随便的日子还多着哪!”
回来的路上,桑平原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在路上行走了,腰杆笔直,目
光平视,双臂微微摆动,好象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检阅他。
苏羊挟着硕大而华贵的包装盒,知趣地与他拉开距离。
“哟,这可是名牌!到底是哥有气魄。”桑九妹忙不迭地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赶
紧把揉在一旁的捆扎绳拿过来:“别动别动!照原样绑起来,赶紧去换!”
桑妈妈一小步一小步挪过来:“买的时候怎么也不挑挑仔细,这么贵的东西!”
妹夫抱着膀子走过来凑下身去看了看,说:“是不是处理品?你们图便宜?”
桑平原奇怪地一把抖落开衣服,三下五除二披挂停当,把所有的钮扣系好,原地转了个
圈:“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
西服的质地很高级,纯毛花呢,细腻笔挺。稍微大了一点,不过也还说得过去。桑平原
穿在身上,大家觉得很正常,很顺眼。但问题正出在这里:这是一套草绿色的西服,几乎同
军装色泽一模一样。
妈妈对苏羊说:“还没穿够哇?你也不拦着他!”
九妹说:“你要是早说就要这色的,哪用花钱买呀?我用你的军装给改一件,不就全有
了?”
桑平原不理睬众人的非议,十分得意地穿着走来走去。
桑平原和苏羊都打扮得又清洁又整齐,双双到那家接收他们的工厂报到。
苏羊接管全厂的计划生育工作。这是中等规模的重工业企业。烟雾缭绕,音响铿锵,因
而女工少。女工少,计划生育的工作量就轻,这是个闲差。原来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女同志叫
金茶,名字挺娇艳,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横眉立目,满脸阶级仇恨。
“计划生育的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不是搞过多少年了吗?自己看吧!”一大摞帐本卡片
象练气功时用的砖块,劈里啪啦掷了过来。
苏羊是温顺的女人。她想金茶一定是在家里碰上不顺心的事,或是赶上女人的生理周
期,不然不会向素昧平生的人发这么大火。不过计划生育是婆婆妈妈们的事情,她怎么也该
领苏羊到底下走走,同大家伙见一面,工作上也好有个衔接……苏羊正想着怎样委婉地提出
请求,金茶说:“咱们两清了。”就开始从办公室清理杂物。
她把拖鞋、钢丝刷、洗发香波装在脸盆里(脸盆白色无花,很象是公用品),临走又扯
去了脸盆架上的毛巾。最后一瞥看到了办公桌上的电子计算器,抄在手里,预备拿走。
苏羊环视了一眼“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办公室,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电子计算
器肯定是公用品,应该列为移交。计划生育是同数字打交道的行当,这玩艺须臾不可或缺。
“这是你的吗?挺精致的。”苏羊力求不引人注目地问。
“这不是我的。可这是我领的,现在我要把它交回去。你不是很有经验吗?一定会心
算,跟史丰收似的,那就更用不着这东西了。”说罢金茶扬长而去。
S市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理!苏羊无力地靠在桌子上。西部边民们绝不会这样,他们生性
好客,肝胆相照,绝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刻薄非礼。
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不顺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S市是一个冷酷的地方,我们不该回
来!苏羊胡思乱想着,随手翻开一本育龄妇女登记簿。她猜想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一定把一
切搞得混乱不堪。不想帐簿井然有序,无可挑剔。她失望地又翻开一本,也是眉清目秀。
晚上一家人围在饭桌边,这真是最幸福的时刻,热气蒸腾,虽都是家常便饭,却令人陶
醉。
“今儿头一天上班,好吗?”老母亲关切地问。
“主管厂里后勤工作的副厂长出差去了,行政科的一位老李给我介绍了一下情况,明天
到底下转转。”桑平原象给上级汇报一样,说得挺详细。
“我还好。”苏羊蹙着眉头说。
“爸爸妈妈,我要上学。”桑丹嘟着小嘴,不肯吃饭。因为转业安排工作耽误了时间,
暑假已过,寒风骤起,孩子上学的事还未联系妥,以致发出类似高玉宝的呼声。
“快吃饭。吃完了妈妈给你补课。”苏羊哄孩子。
“这丹丹,说是个女孩,比个小子都淘。到处野跑,可把我给累坏了!”桑妈妈敲着自
己的胳膊腿。桑平原赶紧放下饭碗去帮着捶:“妈,你可千万别累坏了!”
“别说外带着看孩子了,就是忙活这一大家人的饭菜,也够一呛!”妹夫最先停了筷
子,点起一支烟。
大家再没有人说话。
晚饭后,苏羊要去洗碗,丹丹非要马上补课,说着便要哭,苏羊只得丢给丈夫一个眼
色。
桑平原没洗过这么多的碗。虽说小家小户,饭菜也不是宴席,无奈一块酱豆腐也占一
碟,拢归到一处,也有满满一大盆了。桑平原以前在家时,是妈妈洗碗。当兵回来探亲时,
是妹妹洗碗。结婚成家,是苏羊洗碗。当然在站上当教导员,平素通讯员洗碗,偶尔也有自
己洗的时候,但碗少,油腻也不多。
家里没自来水,洗碗要到公用龙头。水花飞扬,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洗着洗着,来了
一位刷尿布的,桑平原好不晦气。
当他终于扶着一摞颤颤微微的碗筷回到自己家门前时,听到妹妹和妹夫在小声嘀咕。
“你咋不去刷碗?我哥没干过这个。”
“为什么就该我去?今晚上吃的饭,说是老太太做的,其实一大半是我张罗的。都是一
样上班,谁不累个臭死!”
“你比我哥下班早,你就多干点嘛!”桑九妹的口吻中充满恳求。
“一天两天可以,老这么下去不行。侍候你妈我心甘情愿,谁叫咱俩有这缘份。半路上
搀和进这一家子,我可侍候不着。”
“你不愿意干,我干!”九妹赌气了。
“你干也不成。我不心疼你,还心疼我的孩子呢!我是为咱家好。”
“那你说怎么办?”九妹没了主意。
“你委婉点,劝你哥在外租间农民房吧!离着厂子近点,也省得来回这么跑。反正他有
钱,也不在乎房租贵。”
“不成。这不等于往外撵我哥一家吗?我说不出这话。”九妹拒绝了。
“那咱就分出来单过。不然你一生孩子,这么一大家人掺和在一块,吃没吃,睡没睡
处,这日子可怎么过?迟分不如早分……”
桑平原手中的碗摞晃动起来,一个碗侧身跌落,桑平原急忙用膝盖、脚面去挡,碗跌跌
撞撞几经顿挫,终于没有碎,倒扣在地上。
“看你!新买的西服裤子,淋这么多水!”回到屋里,苏羊嗔怪他。
桑平原枯燥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苍老的妈妈和娇小的女儿挤在小床上,祖孙俩将这
样过夜。一套铺盖卷斜靠在床边,晚上铺在地上就是席梦思。只要把铺盖卷拎走,这房里就
没有他们的痕迹了。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八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去上班。S市的人骑车很野,比素称剽悍的西部人野多了,猛拐抢
行,一如骑着最烈性的马。
苏羊小心谨慎地跟在丈夫后边,但骑车人是无法互相保护的。桑平原的车带又扎了,只
得让妻子先走。
车水马龙从他身边掠过。平日似乎到处可见的修车铺都隐匿起来,那自行车圈内写着车
字的标志,也无处可寻。桑平原只得推车赶路。
厂门口门可罗雀。大门紧闭,只有一扇小门半开。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桑平原把自行车放在大门外车棚的角落里,修车时好方便些。
门口的考勤人员操纵着日本打卡机,真正原装三洋公司产品。刚正不阿,你迟到了,它
就毫不留情地在考勤卡上给你打上一个红色印迹,还有精确到分秒的进厂时间,为处罚你留
下确凿的原始记录。高科技日新月异,你无可奈何。
桑平原对此很反感,觉得是对人的不尊重不信任。依稀想起夏衍的包身工,又觉得不伦
不类。
他走进行政科长办公室。李师傅正在等他。
“原来的科长退休了,书记病重住院。科里的工作由我代管,这两天,行政上的公务交
接得差不多了,今天我领您到各个小部门走走,咱们就算正式交完班了。这还有办公室用品
清单,您也一块签个字。”
李师傅公事公办地说,头顶一圈头发象梳洗过的蓑衣般齐整。
桑平原从来没领导过这样老的下属,心中觉得别扭。在部队,凭老李这把年纪,该当司
令员以上的首长了。
“老李,坐下说。”桑平原怀着对老年人的尊重。
“桑科长,咱们走吧。边走边聊。”
桑平原习惯地抻抻衣服,摸摸领口。代替风纪扣的西服领宽敞透风,倒使他象失落了什
么。
这座工厂的绿化搞得相当不好。只有厂大门附近的办公区域相对安静,随着步履的深
入,灼人的热浪和喧嚣的轰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咱们行政科管的地盘,象些沿海岛屿,分散在旮旯里。”李师傅象个导游。
“这是维修班。这是新来的桑头。”李师傅向一群蜷蹲在地上的工人说。
桑平原觉得“桑头”这个称呼逆耳,很象工头。但工人们毫无吃惊的表示,想必工厂里
都是这个称呼,入境随俗吧。
工人们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白粗线手套露着大窟窿,脚蹬半截胶靴,桑平原一时竟
分辨不出他们是维修什么的工人。
“维修班班长。我叫何永胜。”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伸出满是
油腻的带着手套的手。
桑平原毫不犹豫地握住手套,何永胜又很快把手抽回,桑平原手中留了一把油泥。
“他们主要是做什么工作?”走出维修班低矮的瓦楞铁小屋,桑平原问。
“他们什么都干。杂七杂八没人修的活,都找咱们行政科。您刚来,不大清楚,过几天
就知道了。行政科是救火队的干活,哪出了漏子,你都得去堵。”李师傅平淡地说。
桑平原的疆域辽阔。在托儿所,他受到了阿姨和小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所长也提出了一
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哺乳班(就是从56天到一周岁半的孩子上的班,桑平原刚知道)
的几张带栏托小木床坏了,需尽快修复,桑平原又来到浴池,浴池管理员说预备公用的拖鞋
经常丢失,得想个办法才行。要不就干脆取消拖鞋公用,打报告给厂里,拨一笔钱,每人发
一双,又干净又省事又节约……桑平原几乎是逃出了浴池,他想不出一双拖鞋怎么有这么麻
烦的经历。然后到了花房。花房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