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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部分

残雪自选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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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中篇小说(三)第113节 小镇逸事(7)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沮丧地、赌气似的将他甩在后面。但是他偏不闭嘴,他跟在我后头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这时那些赶车的都停下车来看我,他们那种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来。我跑的姿势一定很丑,像鸭子一样,可现在也顾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经过的马车和牛车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停下来,我感到车夫们全都屏住气准备攻击我。    
    我跑进房里,一头跌进蚊帐里头躲起来。这时我满耳都是那些车夫们的吼声:〃你呀,你呀,你……〃声音粗鲁又有点挑逗。我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在黑暗中想像车夫们那凄凉阴暗的生涯。    
    据说那些煤都产在遥远的北方的大山里头。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车夫们必须将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来做短途运输)养得膘肥体壮。然后就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来到了。即使是在马队里头,车夫们心里的那种孤独感也像是密不透风的死亡之井。对于能否达到目的地他们心里全然无数,挥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们的行动自暴自弃起来。有时,一个车夫突然让马匹离开马路,驾驶着马车冲向麦地,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倒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了。马儿欢畅地大吃麦子,农夫匆匆地赶了过来。农夫赶过来时,可怜的车夫已经死了,他瞪眼看着上面的蓝天,仿佛是受了惊被吓死的。自暴自弃的例子还有很多,这种事在镇上流传得很广。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一名汉子跳进镇头的茅坑,让屎尿没过他的头顶,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马车本来还停在路边,后来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车夫,就会丢失一车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煤的总数虽是经过了统计的,皇家却从未下来追查过丢失的那些煤车。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更没有料到被抓走的会是一个外乡人。那么刚才,面对齐四爷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车夫们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我呢?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窗户那里喊我,是洪大妈的声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妈。我将头蒙得更紧了。幸亏阿狗不在,要不他又会来问东问西的,他现在去了哪里呢?洪大妈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又有个男的开始敲门,高声嚷嚷说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借水桶。我想,经过了几十年的功夫,陶工终于在白天现身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坚持敲个不停,他的敲门声又引来了一些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    
    我不高兴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我那些邻居,却没有看见陶工。我就问他们刚才要借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邻居们你望我、我望你,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在面包店的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来找我商量看如何处理。    
    〃这种事,镇上的居民谁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说话的是洪爷,洪大妈的丈夫,他边说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脑子里立刻浮出洪大妈惨死的情景。莫非这洪爷找我复仇来了?我说我病了,不能同他们去。那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我总不能朝这些街坊劈面关上门吧,于是只好回转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们倒也有耐心,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行五个人到了面包店门口,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首先开口的是洪爷,他说他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了。我就提醒他说我们是来处理尸体的,但洪爷坚决否认,那三个人也用责备的目光瞪我。很显然,这四位邻居都在努力地回忆,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激动,似乎是,他们要回想起促使他们来这里的某个使命,但他们四个人居然都将那个使命忘记了。这时我看见面包铺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伙计探了一下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洪爷立刻喊叫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并且一边喊着就冲进了面包店,我们也跟着他冲了进去。我们经过那两座热烘烘的大炉子后,眼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但又不太像,因为迎面吹来的阴风给我一种空旷的感觉。邻居袁郎在我旁边讲话,他说他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种新奇的处所呢!现在他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他真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这种地方,他担心家里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乱扯,弄得我很生气。    
    〃走啊,走啊!〃洪爷催促着我们。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钟声,洪爷说是从皇宫传来的。我没想到皇宫的钟声会是这样的,怎么说呢,那很像宣告末日来临的钟声。而且渐渐地,我就听见了周围传来的喧闹,这些喧闹像是人们赶集时发出的声音,只是隔我们有一段距离。我甚至听到有个小贩向一名妇女兜售一段花布,那声音甜蜜而暧昧。远一点的人群里还有卫兵骑了马走来走去的,有的卫兵发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挥着响鞭。一名老大娘在路边哭喊,因为有人偷走了她的鸡蛋。    
    〃洪爷啊,这就是地下城吧?〃我问道。    
    洪爷没回答。我们五个人的脚步在黑暗里有节奏地踏响,同那边的嘈杂形成了对照。我还想问洪爷一句什么,可是钟声又响起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就像阔别了故乡五十年后回来的老爷子一样。    
    〃处死刑的时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声说道。    
    右边空旷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名妇女发疯般的尖叫,但没延续多久,就被炮声淹没了,一共打了三炮。    
    我心里隐隐地抱了希望,我觉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这种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见阿狗的爸,我在浮动的空气里闻到了这种希望。我们一行人机械地朝前迈步,我觉得洪爷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说:〃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们走了很久,但我们始终到不了附近那个发出喧闹声的地方。我猜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谁也看不见谁。我听出他们那种讨价还价的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感,还有隐秘的激情。也许,处在末日的人们都会这样做生意吧。从我走进面包坊后面的黑暗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于是我坦然地等待后面的事发生。袁郎和刘郎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我,他们还太年轻,没有活够,所以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怕死的表现。真正情绪笃定的是齐四爷和洪爷,这两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不时轻轻地相互嘀咕几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动,将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饭。


中篇小说(三)第114节 小镇逸事(8)

    我忽然听见齐四爷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监狱,路的两边全是牢房。他还要我紧跟他,别偏离,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伤。    
    现在四周变得静静的,根本听不到两边有犯人,我怀疑齐四爷在骗我。我抬起头,看见了几颗星星。难道还有露天的牢房?    
    〃现在你想同谁讲话就可以同谁讲话。〃齐四爷对我说。    
    〃我想同我儿子讲话。〃    
    〃你请便吧。〃    
    〃敏泽啊,回答你老爹的问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着同我赌气了。你现在坐在牢里,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声说完这些。    
    顿时就有四五个声音从不同的处所齐声响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么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没坐牢。我在这里烧一窑瓦呢。〃    
    我细细回味那些声音,我的确听出了儿子敏泽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并且这些声音明明是出自好几个人。    
    〃敏泽,敏泽,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这时洪爷赶过来了,他催促我快走,说因为两边的犯人都企图冲出牢房,我们所在的这条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儿子敏泽对话就得不到回音了。齐四爷责备我,说我错过了好机会,不该同儿子讲些不相干的事,怜悯心也用错了地方。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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