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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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的程度,这种生死关头的即兴创造就不可能达到。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具有如此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如果这种生命力不受到地狱似的非人所能想像的压制,他也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大开眼界的反弹。这个反弹所展示出来的新境界是前所未有的,她也是人类永远取之不尽的宝藏。所以每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所以能尽情地发挥创造性,是因为在神启之下进行了那种残酷的对于肉体的刑罚。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
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
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神曲》,215页。
以上是提到深渊里的原始巨人所说的话。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凶恶的巨人被强大的锁链绑缚着,不再具有外部的杀伤力,恶以这种方式被强行转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并不因捆绑而丧失,反而受到激发,这激发正是来自强大的理性。巨人冲破理性的瞬间就是创造的瞬间,同时也是新理性诞生的瞬间,如此这般无休无止。实际上,捆绑的形式是镇压也是挑起新的动乱,之后又来建立新的钳制机构。也许只有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本能开刀,进行这种近乎巫术的实验。他也许在世俗中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的艺术却将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转化也是十分微妙的。从前他具有美丽的野性,可以想像这种野性有时也是凶残丑恶的;他被变成丑物打入地狱之后,却获得了人间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这种转化的含义。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流下。《神曲》,239页。
一边咬啮咀嚼着罪恶的肉体,一边用滴血的心为之悲哀,这种冷酷的热情成了整个地狱的基调。为了实现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动破译着古老的原始之谜。于是就从地心的这个处所,施洗的小溪穿过蚀穿的石洞向前流去,净化灵魂的必要性被意识到了。更强的理性或自我意识加入进来,自发的创造行动从此在一种更高的观照之下被进一步激发,而不是被规范。换句话说,理性越强,则原始冲力越大,越不可阻挡。创造进入了高一级的、更为艰难的阶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神曲》,7页。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自己为自己所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之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学识等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同样不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着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
读书笔记(二)第242节 自由意志赞……读《神曲》(1)
《神曲》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过程的真实记录,这个过程也是人由发自本能的自审(地狱),到有理性的自审(炼狱),再到纯精神的分析(天堂)的过程。追求的动机则是美德(一种有点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她要无羁绊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对苦行的渴求中将自身限制在地狱体验里,这两方面的力就构成了追求的律动的模式。在以〃我〃为主体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或者说,〃我〃是如何样一步步实现自由的呢?
在《地狱篇》里,作为诗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过一分为三的分身法来实现的。浮吉尔是诗人的理性与智慧,〃我〃的本质;俾德丽采则是诗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层的本质。随着探索的深入,浮吉尔会将接力棒交给俾德丽采,由这位女神来引领〃我〃登上精神的极境。当〃我〃在原始的冲力的支配之下,闯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带时,是浮吉尔用他那温和而强大的理性之力,为〃我〃身上沸腾的野性指明了发泄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浮吉尔所说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同世俗永别的路,另一条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纠缠到死的路。浮吉尔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地狱的悲惨体验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绝望中一次次奋力突破。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神曲》,朱维基译,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之后浮吉尔对〃我〃的肉体的折磨(伤心流泪、头昏眼花、直至昏厥过去)使〃我〃闯过一个个极境,〃我〃的精神也随之不断升华。当〃我〃不知不觉地贴近死亡体验之时,境界也越来越纯。然而〃我〃究竟为什么会踏上跟随浮吉尔的旅程呢?以〃我〃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软弱的性情,怎么会产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决心呢?文本中已经说过,是出于爱和同情,出于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爱)可以使人无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战胜来自世俗价值观的怀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得到体现,离开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战胜肉体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强,同情心就越深(即使这种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现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层又一层的地狱里,所体验的全是〃别人〃的苦难,〃我〃自己却似乎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这些〃别人〃(自我的对象化)在协助我完成体内原始之力的转化。一颗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类的悲欢。艺术创造中这种分裂的奇观,需要读者用心体会,才会感到其间的层次。
有了美德之后,便会产生俾德丽采似的无畏。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神曲》,7页。
俾德丽采这里谈到的〃那些东西〃,是指人身上泛滥的恶(比如三只猛兽,比如凶恶的幽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识到恶,那恶就受到了钳制,并且会在理性的引导下转化为善。代表着最高理性的俾德丽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现,而真正的善是无所畏惧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胆寒的恶抗衡而不受伤害:〃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神曲》,13页。万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这个美德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达到真正的自由体验的根本。当人痛斥自己那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之际,是对美德的向往导致他进行那致命的一跃。在这一跃的瞬间,新天地就出现了,人的生命于是背离恶的轨道,不断以善的形式展现其辉煌,世俗生活也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所以说俾德丽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则是俾德丽采的实体,她必须从〃我〃的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中吸取她生存的营养,否则她将苍白而消失。当〃我〃在昏沉的地狱中进行自我搏斗时,俾德丽采这颗福星的光芒就更为明亮耀眼了。俾德丽采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我〃原来就有她,现在才看见她。看见了她,〃我〃才大胆地选择了艰险荒凉的地狱之路,为的是回〃家〃,也是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丽采通过浮吉尔让〃我〃看透肉体的虚无,使〃我〃变得意志坚定,在不归路上探索到底。斩断肉体的羁绊却原来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灵肉结构,让肉体更好地发挥能量,真正成为人达到自由的桥梁。深谙这其中奥秘的浮吉尔,既心怀矛盾,又胸有成竹,显露出实验者的真实心情。
与美德相对立的人性中的卑贱是人性中的基础,它永远与美德同在。就为此,美德便意味着痛苦。俾德丽采从那高高的处所将她心中永恒的痛传给了〃我〃,正如上帝将自身永恒的痛传给撒旦(琉西斐)一样。〃我〃在发挥这痛苦中,便实现了俾德丽采的心愿。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神曲》,60页。
这正是天国的意志与卑贱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锋的写照。天国意志以毫不妥协的姿态横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