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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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的目光,从方西冷手上的那些伤痕看起,一直看到她的头上,他想起她年轻时的一头乌发来了。方西冷至今在人们眼里还是一个不老的美人儿,只有嘉和看出岁月在她脸上发上留下的痕迹。前不久她还没有什么白发,而今,她也是一角鬓发如霜了,烛光下冷冷地无语地话着凄凉。
嘉和一直在擦抚牌子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是爱着她的话,他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吗?是的,他相信,他是有能力不让她离开他的——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努力,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去做这样的努力,乃是因为他从骨子里不相信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是的,从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为他是不爱着她的。然而,不可理解的悻论也就由此产生——如果他不曾爱着她,那么他为什么要娶她呢?为什么要和她生下一双儿女呢?难道他真的一点点也不曾喜欢过她吗?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在那个风和日丽的龙井山中,当水草欢快地在小溪下舞蹈的时候,当她毫不犹豫把耳环取下来献给他们的理想的时候——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曾为她动过心吗?
他知道自己一向严于律己,其中动机也包含着苛求于人。他只是看上去仁慈宽厚,很少指摘别人,其实他骨子里与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愿意走近他们的心灵,他不相信他们。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几乎从来也没有和方西冷认认真真地交过心。当他发现方西冷的心东摇西摆总靠着嘉平的时候,他就不战而退,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方西冷的心真正夺过来——这种内心的交战本身就是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他是在放弃,但并不意味着失败,他是以放弃来获得胜利的。然而他胜利了吗?
他知道,他对她手上的伤痕,对她头上的白发,是负有责任的。他不知道此刻所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一切都晚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这一次是真正地生离死别了……
家族中的人一个个死去,并不仅仅使嘉和坚强,每一次生命的消亡也使他软弱。这是多么无法理解啊,他越坚强,同时也就越软弱,他越软弱,同时也就越坚强——他不能够再那么默默无语地抚擦下去了——他摊开灰尘沾满了的手,无望地看着方西传,他没有办法不让他女儿的母亲走,他没有办法让他女儿的母亲留下来。他就这样茫茫然地走上前去,把他从前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终于把自己还原到杭氏家族的血缘上去了,在这一刹那,他是多么地像他的父亲,他毕竟是杭天醉的儿子啊……
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无疑,他们说了许多,有仟悔,有解释,有嘱托,还有许诺。谁也不在乎这些话的可实现性,要紧的是说这些话的过程。这其中肯定还是方西冷说得更多。她提到许多人的名字,其中有她的一双儿女,有汉儿,还有其他一些人……有两个人是她专门提到的,一个是叶子,一个是李越。杭嘉和几乎只能应接不暇地点着头,〃嗯嗯〃地应着,对必须解释的他也不作
解释,没有时间作解释了。他不断地在她的话语的空隙中夹进简短的词眼——〃你放心〃;〃会找到的〃;〃我会像亲生儿子一样把他带大的〃;〃是的,当然,当然不能让那个日本佬欺侮我们的女儿,会有办法的〃;〃当然,当然,离婚手续一定要办,一到美国就办〃;〃说哪里去了,你会回来的,盼儿还等着你的药呢〃;〃说什么,我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等等,等等。
他们各自对分手的时候的仪式都很慰藉。按照这个茶人家族的惯例,他们以茶代酒,饮尽而别。茶是新的,小撮着刚从翁家山送来的明前龙井,不到半斤,嘉和还分给了陈揖怀和赵寄客一些,眼下不多的一点点,就又分了一半给西冷。〃到美国去吃吧,以后我们会给你寄的……〃嘉和说。
他们捏出一小撮来,冲了两杯新茶。西岸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里面有四朵制成合欢花形的蜜饯。她把它们分成两半,两朵放到了嘉和的杯里,两朵放到自己的杯里。她郑重地说:〃是成双成对的。〃
〃我看见了。〃嘉和说。
〃是我今日特意带来的。〃
〃我晓得的了。〃
〃我们结婚时我让你喝了单数,那不是故意的……〃
〃我晓得了……〃嘉和端起了杯子,〃你看,我把它们全吃了。〃
〃我也把它们都吃了。〃方西沙甚至笑了起来,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那天深夜,杭汉睡不着觉。他再一次起床,踱到厢房阁楼的后窗,看着后院之外的那条垃圾河。不,现在它已经是垃圾山了。
不过,从前河边拉起的电线杆子倒还在,零零落落地亮着几盏鸡蛋黄一样的灯。杭汉看见有两个人,隐隐约约地朝他们家的方向走来。看上去他们走得很小心,尽量避开有光亮的地方。这两个人胆子不小,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了,被日本巡逻队撞上就麻烦了。这么想着,杭汉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半小时之后,他听见有一个人轻轻上楼的声音。他连忙点燃了油灯,几乎与此同时,他的未被锁上的门打开了,一个贵夫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杭汉几乎要轻声地惊呼起来;〃真没想到,会是你……〃
贵夫人淡然一笑:〃和我同来的那个人,你更不会想到呢。〃
第19章
再过几天就是清明。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时节却是风和日丽。杭汉一早起来,就到院中那玉兰树下打了一套南拳。他的外伤还没有好利索,但浑身的筋骨却在咯咯咯地响着,好像春风已经吹到他的骨头缝里去了。春风也趴在他的耳边哺哺说着:年轻人,动一动吧,动一动吧,快作好准备,有许多事情要等着你去做。试试看,你的手掌还能握成拳头吗,试试看!
杭汉小心翼翼地打着拳,注意不再伤害自己。从昨天夜里开始,他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杭汉了,他再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义愤去劈日本宪兵的耳光了。
昨晚虽然他一下子就认出了楚卿,可她的那一身打扮还是令他好一会儿也回不过神来。她烫了一头的长波浪发,描了眉毛,还涂了口红,还不合时宜地套了一件貉皮长大衣,脚上嘛,当然是黑色高跟皮鞋了。看见杭汉惊异的样子,楚卿敞开了大衣襟,露出里面的缎子旗袍,脖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就与闪闪的宝石耳环相映成辉。楚卿用她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地问:〃怎么,认不出我来了,看上去我像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吗?〃
〃你把你弄得真够俗气的,〃杭汉说,〃我刚才在路灯下看到你们了,和你一起来的人是谁?你们怎么想到这会儿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家都被鬼子监视起来了吗?你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从日本佬手里放回来,刚刚半个月。你从哪里来?你还和亿儿在一起吗?我的天,你是不是真的嫁给了一个阔佬——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快说吧——〃
楚卿一边脱了那件貉皮大衣,一边就坐到床对面的竹椅上去了。夜灯如豆,衬出了她的分外苗条的身影、她的鼻尖和下巴,还有她的陡峭的高跟鞋。杭汉的被打肿的眼睛终于退了青紫,可是他依然觉得恍恍饱饱——几乎两年了,他们没有关于杭忆他们的一点消息。
楚卿却好像是他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的沉着,她只是淡淡地说:〃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准备了那么一套行头,没想到天气说热就热,除了这貉皮大衣,我就再也没什么可以把自己弄成那样——…你说的那种俗气了。这一次我是装成一个大商人的贵夫人回来的。你不会想到,我是和你的父亲一起回来的,你刚才也没把你父亲认出来吗?〃
杭汉像是被谁打了一闷棍,好半天也没有再说话。也许觉出了冷场的不好意思,就笑笑,吃力地说:〃……嗅,父亲,倒是没有想到的,想到也认不出来的。怎么样,他老了吧?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他正在你伯父房中呢,要不要去见一见?我可以在这里等你。我还专门有事找你,我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
杭汉连忙摆着手说:〃不急不急,我只是奇怪,他怎么回来了?奇怪……而且和你一起回来,你们是为了同样的事情回来的吗?〃
〃不完全是。我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现在和吴觉农先生在重庆政府的贸易委员会。而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你隐瞒过我是属于什么的。〃
杭汉从楚卿的目光里看到了从前杭忆沤歌的那位灰色女郎。他轻轻地关上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楚卿把身体欠了过来,她嘴里喷出的热气甚至都呼到了杭汉的脸上。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组织正是因为知道了你的事情,才对你加以最大程度的信任,派我特意从未沦陷区赶来的。下面我要说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不过,事先我得告诉你,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但你必须说实话,我们没有时间等着你变卦,明白吗?〃
杭汉定了定神才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楚卿收回了欠出去的身体,若有所思地说:〃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西湖小流洲上的谈话吗?那一次我们说到了对你的安排,我们说到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去……〃
楚卿他们这一次暗杀的对象是维新政府的重要官员沈绿村。他和汪精卫的亲日集团已筹备多日,准备成立以江为首的南京政府。在这个政府中,沈绿村将出任政府级的重要官员,而且他的政治野心还远不止这一步。所以,刺杀这类的大汉奸就成为当务之急。而目前看来,能够接近沈绿村又能够暗杀他的人中,他的亲甥孙杭汉是最佳人选了。
杭汉的身体突然凉了起来,他明显地感到两只肩膀上的压力。像是两只大手,使劲地把他的身体往下压,为了抵抗这种压力,他就暗暗地使劲把自己的肩膀往上抬。杭汉把这一切做得很成功,不动声色,所以楚卿看不出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变化,她只听到他说:〃我明白了,你们要我去杀一个人。〃
〃你杀吗?〃
杭汉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到了很多前提,很多疑问,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说:〃杀!〃
天气多么好啊,伤口在愈合之中的轻微的搔痒是多么舒服。杭汉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