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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部分

贾平凹作品集-第56部分

小说: 贾平凹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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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心的前胸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不瞒你说,这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三百元,拾个便宜吧。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原来是庄老师,实在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庄之蝶说:你也喜欢写作?那人说: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庄之蝶说: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那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木兰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说: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吧。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我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木兰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木兰就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庄之蝶说:你仔细看看,这是汉砖哩:牛月清说: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这句话有艺术性;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木兰后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 身汗来。老太大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
  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
  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
  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蝶说:京五怎么啦?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庆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问:又什么事啦?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庄之蝶说: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赵京五说:嫂子过日子仔细。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庄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说: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牛月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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