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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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在女人时不时提到土匪唐景,五魁突然感到自己自认为英雄了一场救她出来,是不是又犯了大错呢?他倒希望在某一日那个唐景会蓦然出现,又一次发现了女人而把她抢走!土匪的名声是不好听,但自己一个驮夫出身、一个没钱财没声望没武功不能弄来一切的人,名声还真不如唐景。也正是有这一条原因,他五魁才自己说服了自己,压迫了自己的那方面欲望。而唐景呢,虽是个土匪,可是多英俊的男人,闹多大的事业,又有足够的吃的穿的戴的……
五魁的心里说:好吧,既然我对这女人好,那就再躲过一段时间,等山下柳家的寻找无望而风波平息,我就把女人背到白风寨去,我权当作了她的亲哥哥,哥哥把妹妹嫁给唐景。或许,唐景以为她仍是白虎星,不愿接娶,那就说明一切,甘愿受罚,要惮嫌她成了瘫子,他也会说服唐景的:她瘫了,她也是睡美人,世上哪儿还能找下这么美的人呢,且她菩萨般心肠,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吗?
有了这种心思的五魁,却没有把心思说给女人,而是加紧劳作,接二连三掮了木头和竹子下山赶镇市,宁愿自己少吃少喝,为她弄来可口的食物,一面暗暗打听鸡公寨的动静以及白风寨的消息,他十分得意了,感觉里他现在是最磊磊坦白,无私心邪念,他所作的一切是伟大的,如给黑夜以月亮,如将一轮红日付给白天。他平生第一回出口叫女人是“妹妹”,无拘无束地为她分发畔。烧了水给她洗头洗脖还洗了脚,甚至下决心在他背她走下山去的时候,一定要把以前贱卖出去的头钗和银镯再给她买回来。
可女人还是一日不济一日地削瘦。她日渐疏离了五魁,不再叫他做这做那,只有和四眼在一起,她才说着.笑着,眼里不时闪现五魁背她逃来山上时喜悦的光芒。四眼偶尔离去,女人就呆望树林、天边,不言不动,活像是被四眼勾走了魂魄。看着女人痴痴呆呆的情景,五魁不禁想到自己买了狗子,是不是又一次害了女人!?
进入冬天,到处都驻了雪,五魁在房中生了柴火,自己就往山上去捕杀岩鸡子。五魁没有枪也没有箭,但他摸清了岩鸡子的特性,仍可以赤手空拳弄到这种美味的东西。他翻过了一条沟,又爬一面坡,在一处树木稀少的地带,果然发现了就在一处低岩上站有十多只岩鸡。他就手脚并用爬至壑沟中间,拣了石头掷向左岩,大声叫喊,受惊的岩鸡扑啦啦向对面岩上飞,岩鸡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落在了对面岩上。他就又掷石子向右岩,大声叫喊,岩鸡又飞向左岩。如此只会笨拙地向两边飞停的岩鸡,就在他永不休止的掷打叫喊中往复不已.终有三只四只累得气绝,飞动中突然在空中停止,如石子一样垂直跌死在壑底。五魁捡了岩鸡,一路高唱着往回走,直走到山神庙后突然捂了口,他想冷不防地出现在女人面前,然后一下子从身后亮出肥乎乎的岩鸡,那时候,女人会吃惊不小.要问是怎么猎得这么多?再喜悦地看着五魁烧水烫毛,动刀剖鸡。
但是,当五魁走近了柴门从缝中看了一眼时.他吃了一惊,似乎有个男人和女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忙揉眼再看,偎在女人黑发下那个毛毵毵的头是四眼,它居然像口人一样闭目合睛熟睡在被窝里。
五魁从来没有这样不舒服,从来没有这样气愤。五魁心中女人是圣洁的菩萨,她比南海紫竹林的观音还纯净、美丽,对
她五魁心中何曾没有冲动,几乎数次要干出越轨的事体。但他没有,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不配,他更不敢引起帮她而最终是为了自己的内疚,可四眼这条狗子竞像一口人似乎睡在女人身边竟引得女人痴痴呆呆,颠颠倒倒……
久久直立在柴门前,五魁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罪恶源于狗子四眼!这狗子买下时就觉得与别的狗不同,偏偏在双眼上还有一对自毛斑。五魁认定了这狗子是精怪而托变的鬼魂,它出奇地通人性,出奇地喜欢在女人身边,必是以妖法迷惑了女人,使她失去了灵性。
五魁想到这里举起双拳来揍自己了!狗子是自己买来的,自己又一次害了女人。他咬着牙站起来,要回去立即就斧砍了恶狗。但走回草房了,五魁打消了念头,如果那么气势汹汹地当着女人的面杀了四眼,女人受得了吗?那么把狗子拉出来处死,女人问起来怎么回答,作为他这么一个哥哥又怎么起到保护她珍惜她的作用呢?
三天后,太阳把地上的雪差不多晒薄晒稀,世界再不是一片银白,而一块一块露出黑的土地和杂乱的草木。五魁说:“妹妹,外边太阳好红的,我背你出去看看吧。”女人说:“雪下得人心好憋。”五魁就背了女人,却也牵了四眼一块出来,一直走到了深得不可久看的沟涧边,把女人放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
五魁说:“妹妹,这地方多好。”
涧上是早已搭好了的两根长竹。
女人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五魁说:“瞧涧那边的冰锥结得多大,我让四眼过去叼一根过来,对着太阳看,里边五颜六色的哩!”
就把一条长长的绳索系在四眼的脖子上,又将绳索的一头挽个环儿套在竹竿上,给四眼指点了涧那边的冰锥,撵它从竹竿上过去。四眼走到竹竿上,却不愿过去,五魁推,推不动,五魁让女人给它发话,女人说:“四眼不要怕,能过去的!”四眼就走了上去,摇摇晃晃走到了中间,那绳索环儿也随着套到竹竿中间。五魁突然在这边将竹竿使劲一分开,四眼掉了下去,绳索一头勒着脑袋,一头套在竹竿上,四眼就吊在空中四蹄乱动了。
女人锐叫道:“快,快,快把竹竿拉过来!”
五魁没有看女人,没有动。
四眼先是汪地叫了一声,一双红眼直向女人看着。
女人说:“五魁哥,五魁哥,四眼会死去的!”
五魁说:“这狗子不吉利的,它也是该死的了!”
女人啊了一声,沉默了。天地间一个特大特大的静,五魁感到自己呼吸也停止了,却同时听见女人阴沉地喊了一声说:
“五魁……?”
五魁说:“妹妹,你瞧那面坡,树枝结了冻,太阳一晒多像是玉做的,啊,妹妹。”
五魁口不应心地说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不愿看见女人的神情,但却在心里说:“原谅我这样做吧,我的好妹妹,我不能不这样做呀!你是少奶奶,你是我的妹妹,不,你是菩萨一样圣洁的女人,我怎么能害了你呢?”但是他听到了一声不大也不小的响声,以为是涧那边的冰锥断裂了,看着涧的那边。太阳依旧光明,冰锥依旧银洁。回过头来,却见女人正爬到了涧边,双手在抓自己的脸面,抓出了深深的血印。五魁惊叫着扑过来,就在要抓住还未抓住的时候,女人双手一撑,反过身掉向涧下去了。
一年后,山神庙改造的草房扩建成了有十多间木屋的小寨子,小寨子里聚集了一伙土匪。这股土匪队伍虽比不得白风寨的唐景庞大,但他们匪性暴戾,常常冲下山林去四方抢劫.而抢在寨子中来的庄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官府在县城的大街上和县境的所有村寨路口贴满了悬赏缉拿的布告,但布告上的首匪不是唐景,而赫然写着两个字:五魁。
草完于1990年11月1 7日晚
改抄于12月11日午
贾平凹《五魁》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贾平凹作品集
白朗
第一章
这一日天上的太阳毒得如一只滚动着的刺猬,光芒炙烧尖锐,满空的云朵就流出了血似的赤红,地上虚土浮腾,惨白得又像是大火后的灰烬,行走在赛虎岭官道上的一队散乱的人马,差不多只要在一个兵卒的后腿弯撞一下,这个兵卒就要倒下去,整个的队伍也便要倒下去,永远也不想爬起来了。原本是前排的乐队在高一声低一声热闹吹打,马也有精神.队形也整齐。现在,吹鼓手的眼睛已经白多黑少,呼吸着的空气火一样辣,蜇着鼻孔,那吹奏唢呐的凸腮和暴了青筋的粗脖就在一声软一声里陷了.下去,最后,乐响变成一种呻吟。一种喘息,几乎在同一刻里熄灭了,唯有一个年幼的小卒还勉强“嘟”地吹动一下,成为沉寂中的一声余音。这是一队衣着不整老幼参差的乌合土匪。以往的变化无常的流浪生活和近日连续的奔跑,又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搏杀,他们的面孔全都变得丑恶狰狞,得胜之后的狂热使他们在返回营寨的路上欢声如雷,但狠毒的太阳使他们消耗了最后的活力,当听到最后一声滑稽的唢呐余音,俱被逗乐,这乐却没有声从口中发出,笑容在脸上纵横了一下皱纹即便消失。而恰在这时,有了一声很爆的笑声,朗朗的震响,遂使每一个兵卒掉过头来,刹时问都张口不能合起地木呆了。
笑声是从那一匹银鬃马背上的做了战俘的白朗口中发出的。这位狼牙山寨的大王,一代巨匪枭雄,被护颈短枷铐了双手,身上又缚了绳索,他竟还有这么清朗的笑声!致使身子俯仰,将青光头顶上的一排受过戒的香火烫印的蓝痂闪动,无法看清那戒印是十二个还是二十个,哪些是戒印哪些是太阳烤炙而成的紫血水泡?汗水就从他的脸上摇散下来,滴在鞍辔上又溅落地上,尘土里扑扑儿腾起几缕细烟了。
笑声自然使队伍骚乱了,甚至使每一个兵卒感到骇怕,想起了这一位美若妇人的白朗大王,他的俊秀的眉目和清朗的笑声并不是可以让你联勾起一种色相的愉悦。黎明里他在酒的沉醉中被七条绳索捆住,因那缚腿的小卒动作稍不麻利,或许是看见了这一张白皙的面孔,光洁的有着戒印的头颅,错觉是尼姑庵的小尼,忍不住动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白朗一脚踢出正中小卒腹下的恶根上,他就当即倒地死了。他们更听到过有关白朗的英武,每每与官兵作战总有一些人淫笑着向他扑来,他并不动的,只将那一柄短枪抛上抛下如羹匙似地玩,忽一扬手瞄也不瞄地喝一声“左眼”!百米外的对手们的左眼就老鸦啄过一样成一窟窿,他就笑笑地走过去,用短刀剖开死者的衣裤割掉尘根撬塞进各自的口里了。于是,这些兵卒们都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挎刀上,甚至使抬着滑杆的土匪膝盖僵硬,一步在石头上踏空,险些将滑杆上的黑老七掀跌下来。
“怎么啦?”黑老七睁开了不满的睡眼。
“回禀寨主,他是在笑哩!”抬滑杆的小匪指着白朗。
黑老七在睡梦中似乎也听到了笑声,回转头来,看见白朗大笑之后笑容仍在脸上保留,而自己的部下全都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恼羞成怒了。吼道:“和尚雏儿,你在笑什么!你以为你是坐在狼牙山寨子里吗,面对着是你的大小喽罗吗?!”
白朗看着黑老七,说:“是吗,真要是你讲的那样,白某就该笑了。”果然又笑了一下。
黑老七几乎在咆哮了:“可你现在是我的战俘,我押解的囚徒!”
白朗说:“那你也就笑一笑吧,我还没见过黑寨主的笑脸呀!在七星镇的局子里你呼红叫绿地赌掷,输了筹片不付钱,债主向你讨要你不言语,一巴掌原本要扇出你的话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