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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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门城楼了。他因此给二贝说过多次,找时间修补起来。二贝竟越来越不听从,总是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已经到腊月里了,还没有修理!他给大贝发了三封信,要他回来整顿整顿家庭。大贝却总是来信说工作忙,走不脱;还说,这个家只能团结,不能分裂。可怎么个团结呢?他韩玄子在外谁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二贝如此别扭,会给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呢?一气之下,便擅自决定把二贝两口分出去,让他们单吃、单喝,住到东厦屋里去了。
“我太丢人!他曾经当着二贝两口的面,自己打自己耳光,“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人敢翻了我的手梢!好好一个家,全叫你们弄散了!”
他一生气,手就发抖,吃水烟的纸媒儿老是按不到烟哨子上,结果就丢了纸媒儿,大骂一通。说什么要破这个家,就都破吧,我六十多岁的人了,风里的一盏残灯,要是扑忽灭了,看你们以后怎么活人啊!末了,又挖苦老伴:
“瞧着吧,你要死在我前头,算你有福,你要死在我后头,有你受的罪。现在的世事是各管各了,咱二贝也给咱实行责任制了。我一死,国家会出八百元的,你怕连个席也卷不上呢!”
老伴老实,在家里起着和事佬的作用,一会儿向着他,一会儿向着小儿子,常气得在屋里哭。
二贝当然是不敢言语的。打他骂他,他只能委屈得呆在他的小房里抹眼泪,抹过了,就又没皮没脸地叫爹,给爹笑,是打不跑的狗。媳妇白银却不行了,骂了她,她会故意去问婆婆:
“娘呀,二贝是不是你抱别人的?”
“抱的?”婆婆解不开话,“我一个奶头吊下来大贝、二贝,我抱谁家的?”
“那怎么我爹这样生分他?!”
婆婆气得直瞪眼,夜里枕头边叙说给了韩玄子,韩玄子翻下床,把二贝叫来质问:
“生分了你,怎么生分?在这个县上,谁不知道四皓墓?又谁不知道四皓墓旁的韩玄子把饭碗让给了儿子?儿子,儿子就这样报应我吗?”
说着气冲牛斗,打了二贝一个耳光。二贝又去槌打了一顿白银,拉着来给爹娘回话。
提起让饭碗的事,韩玄子就显得十分伤心。二贝高中毕业后,几次高考都未考中,便一直闲在家里。按照国家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三年前,他五十八岁,还未达到年龄,就托熟人在医院开了病历,提前让二贝“子袭父职”,在本公社的学校里任教了。
“哈,我现在也是在商字山下隐居了!”他回到村里,见人就这么说。
于是,便有人又叫起他是商字山第五皓了。
二贝有了工作,婚姻自然解冻。年轻人善于幻想,知道进省城已没有可能,但找一个自带饭票的女子,却不算想入非非。可韩玄子不同意:种谷防饥,养儿防老,大贝已经远走高飞,若二贝再找一个有工作的媳妇,自然男随女走,那将来谁来养老呢?二贝毕竟是孝子,作难了半年,依了爹,便和三十里外县城关的白银“速战速决”。没想,绳从细处断,本来就担心儿媳不伺候老人,偏偏这白银家在城关,见的人多,经的事广,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杂事没眼色,晚上闲聊不早睡,早晨贪睡不早起,起来就头上一把、脚上一把地打扮不清。甚至买了一双塑料拖鞋,趿出趿进,三、六、九日集市,也趿着走动。
这使韩玄子简直不能忍受!
当他一天天在村里有了不顺心的事后,只说回到这个家来,使他心绪清静一点,但白银的所作所为,令他对这个家失去了信心。他再读《商州方志》上有一文人传略,其中说:“为人为文,作夫作妇,绝权欲,弃浮华,归其天籁,必怡然平和;家窠平和,则处烦嚣尘世而自立也。”此话字字刺目,似乎正是为他反意而作。他不止一次地叹息:大清王朝——他却又忌讳说这个家,偏就记得同治皇帝的话——要完了吗?
他开始没心思呆在院子里养花植草。抬头悠悠见了商字山,嗜上了喝酒,在公社大院里找那些干部,一喝就是半天;有时还找到家中来喝,一喝便醉,一醉就怨天尤地,臧否人物。
愈是酗酒,愈是误村事、家事;愈是误事,愈使二贝、白银不满。这种烦躁的恶性循环,渐渐使韩玄子脱去了老文人的秉性,家庭越来越不和,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整整一个冬天,雾盖镇的奇景出现过不少次,但他没一次再能享受这天地问的闲趣。早晨起来,只是站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久久地出神,直到天色大白,方肯回来。今早,当他又在古柏下呆够了,重新回到院子的时候,老伴已经起来,头没有梳,抱了扫帚在扫院子。从堂屋台阶下到院门口,是一条有着流水花纹的石子路,她竭力要扫清花纹上的泥土,但总是扫不净。扫到东厦房的门口,摇着单扇门上的铁环,低声叫:
“白银,白银,你还不起来!你爹已经喝罢茶,出去转了!”
房子里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白银大声叫喊二贝,问她的袜子,然后说:
“腊月天,何苦起得这么早!我爹人老了,当然没瞌睡……”
“放你的屁!”老伴在骂了,“谁不知道热被窝里舒服?怪不得你爹骂你,大半早晨不起来,你还像不像个作媳妇的?起来,让二贝也起来,一块到白沟去,你妹子在家做立柜,你们当哥当嫂的,也该去帮帮忙呀!”
韩玄子大声咳嗽了一声,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吐出来的却是一口痰,说:
“你那么贱!扫什么院子?你扫了一辈子还没扫够吗?你叫人家干啥?人家有福,就让人家往死里睡。咱叶子结婚,与人家哥嫂什么相干?!”
老伴扬了一下扫帚,制止老头,说:
“你话咋那么多!白银,你再不起来,我就砸门啦!村里哪一个没起来?总看人家王才吃哩喝哩,王才担了几担麦面才回去,人家在水磨上整整熬了一夜哩!你们谁能下得份苦?!”
韩玄子已经在堂屋里训斥老伴话太多,又要去喝茶,保温壶里却没有水了。就又嚷着正在梳头的小女去烧水,小女噘了嘴,不肯去,他便开了柜子,取出一瓶酒来揣在怀里,出门要走。
“你又要哪里去?”老伴挡在门口。
“我到公社大院去。”韩玄子说。
“又去喝酒?”老伴将瓶子夺了过来,说,“大清早又喝什么酒?整天酒来酒去,挣的钱不够酒钱!人家王才,不见和公社的人熟,人家这几年什么都发了。咱倒好,说是全家几个挣钱的,不起来的不起来,喝酒的去喝酒,这个家还要不要?”
韩玄子说:
“你要我怎样?你当是我心里畅快才喝酒呀!我为什么喝酒?我为什么一喝就醉?你倒拿我比王才,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儿子、媳妇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一家人就我不是人了?哼,我过的桥倒比你们走的路多呢,什么世事我看不透?当年退休顶替,你们劝我过几年再退,怎么着,现在还准顶替不?别看他王才现在闹腾了几个钱,你瞧着吧,他不会长久的!我不是共产党,可共产党的事我也已经得多了,是不会让他成了大气候的;他就是成了富农,地主,家有万贯,我眼里也看他不起哩!大大小小整天在家里提王才,和我赌气,那就赌吧,赌得这个家败了,破了,就让王才那些人抿了嘴巴用尻子笑话吧!”
老伴见老汉动怒了,当下也不敢再言语。白银也赶忙开门出来了。
这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新婚半载,使她的头发迅速变黑,肩
膀加厚,胸部高高地耸起来了。最是那一头卷发,使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姑娘、媳妇们有了区别。那是结婚时在省城烫的,曾经招惹过不少非议。她虽然五天就洗一次头,闲着无事就拿手去拉直那卷发的曲度,现在仍还显出一层一层的波纹。她给婆婆笑笑,就夺过扫帚要扫,婆婆正在气头,说:
“谁稀罕你扫!披头散发的难看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看看,汤发多好,梳都梳不开了,像个鸡窝,恐怕要吃鸡蛋,手一摸,就能摸出一个呢!”
白银受娘一顿奚落,返回小房,让刚起床的二贝去倒尿盆,自个对着镜子梳起头来,然后就洗脸,搽油,端了瓷缸站在门口台阶上刷牙。
皮肤很黑,就衬得牙齿白,一晚一早还是刷不够;腊月天自然是很冷的,而她刷牙的时候依旧趿着那双拖鞋。韩玄子将堂屋窗子打开了,“呼”地又关上,他觉得扎眼,婆婆站在堂屋门口叫道:
“白银,嘴里是吃了屎吗?那么个打扫不清?什么时候了,还不收拾着快往白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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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白沟是商字山后的一个坳,离镇子七里,离商字山顶上的商芝庙三里,是全公社最偏僻的地方。这镇子既然是名镇,坐落的风水也是极妙的。以镇子辐射开去的,是七个大队,七个自然村。东是林家河,马门湾;西是箭沟垭,西坡岭;北是夜村,堡子坪;南是白沟。东西北三面几乎全在河的北岸,村村有公路通达,唯这白沟地处山坳,交通很不方便。从镇子走去,穿河滩地,过了老堤,过新堤,河面上有一座木板桥。桥是五道支架,全用原木为桩,三十六斤重的石柱打砸下去,冬冬夏夏.水涨潮落,木桩电没有能冲去。这条河一直流归汉江,据《商州方志》记载:嘉庆年间,汉江的船可以到达这里,镇子便是沿河最后一站码头。那时候,湖北、四川、河南的商船运上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染料、煤油;秦岭的木耳、黄花、桐油、木炭、生漆往镇上集中,再运下去。镇街上便有八家客栈。韩玄子的祖先经营着唯一的挂面坊,有“韧、薄、光、煎、稀、汪、酸、辣、香”九大特点,名传远近。至今,韩玄子还记得.他小时候.仍见过家里有上挂面架的高条凳,一人多高,后来闹土匪,一把火烧了韩家的宅院,那凳子也没能保留下来。
或许由于日月运转,桑田变迁吧,这条河虽然还是“地间犹是一”者,但毕竟渐渐水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田地便蚕食般侵占了河滩。如今的老堤,谁也说不清筑于何年何代,即使那个新堤,也是韩玄子的父亲经手,方圆十几个村的人联名修的。当然喽,汉江的船就再不会上来。以致到了这些年,河水更小,天旱的时候,那木板桥并不用架,只支了一溜石头,人便跳着过去了,猫儿狗儿也能跳着过去。
过了河,就顺着商字山脚下一个沟道往里走,走五里,进入一个深坳,这就是白沟村。坳中有一个潭,常年往外流着水,沿潭的四边,东边低,西边高,于是住家多集中在西边,正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俗语。这些人家就用石板铺了村道,一台一台拾阶而上,那屋舍也便前墙石头,后墙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地是没有半亩平的,又满是料浆石,五谷杂粮都长,可又都长不多。唯有那黑豆,随便在睑睑畔畔挖窝下种,都必有收获,然而产量也是低得可怜。白沟人就年年用豆油来镇上粜换麦子、包谷。总而言之,是全公社最苦焦的大队。
二贝常常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那时大贝领着他和叶子,三天两头到商字山上割革,拾柴,采商芝,挖野蒜,满山跑得累了,就到白沟村来讨水喝,或者钻到人家的黑豆地里,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