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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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就欢喜地对田有善说:“田书记,许司令说了这话,我蒋来子就不是假的了!”
田有善立即说:“这是一定的,我们很快就照顾,凡是对革命有功的人,我们有责任使这些老同志乐度晚年!老蒋,你这几日就不要回去了,住在县招待所吧,解决好了你再走!小李子!”
小李子跑来了,看见田有善对着马夫说话,以为田有善要训他了,赶忙说:“这老头缠得厉害,我实在没办法才让他进来的!”
田有善说:“你把老蒋同志先领到招待所安排住下,让老同志洗个澡先休息着,代买上三天饭票。你带有钱吗,我给你吧!”
小李子莫名其妙,但立即说:“我带有钱!”就小声问马夫:“许司令认出你来了?”田有善便过来送马夫出了门,下台阶时低声训小李子:“怎么搞的,什么人也让到这里来?!你到招待所,就说人已住满,让他先回去等县委研究后的消息吧。”
金狗又气又笑,告别了巩宝山,便去找大会秘书讨要来宾登记册,准备写他的新闻报道了。
许司令整整在白石寨住了三天,三天里,县招待所里顿顿开宴十六桌,蘑菇竹笋,海参尤鱼,田有善不住地敬酒夹菜,夸显当地的鳖肉,娃娃鱼,山鸡和熊掌。
许司令说:“哈,吃得这么好,你们可不要给我阔吃海喝啊!”
田有善说:“这吃些什么呀,我们怎能让您犯了错误?!
“现在的白石寨生活普遍提高了,从寨城到乡下哪一家人吃饭不炒几个菜?您瞧瞧,这都是不花钱的当地土产。你尝尝这熊掌吧,没有好厨师,不知做得好不好?”
许司令夹了一筷子,吃得满嘴流油,连声说:“做得好,做得好!这熊是在哪儿打的?”
田有善说:“是在巫岭深沟里打的,这黑瞎子力气大,却蠢得很,打猎人在手上都戴有竹筒,它一抓住人就乐得直叫,像人在笑一样,一笑就笑得没死没活的,人手就从竹筒里退下跳上树去,它还抓住竹筒在笑,人一枪就把它打死了!”
许司令说:“说起巫岭,我是当年在那里的东沟呆过二十天的,那一户山民给我顿顿吃浆水包谷面搅团,那味儿真香,这几十年里我老想着那些饭,觉得比什么都好吃!我在省城也说了,城市人整天讲究保养呀,清早起来要锻炼呀,深山人就不干这些,人却长寿得很!深山里空气好,粮菜都是新鲜,还能吃上这熊掌……我也曾对老伴说,再过一两年离休了,就移居到深山去!”
田有善说:“许司令不忘老本,真使我们感动!若真能离休了到白石寨来度晚年,白石寨人民那是太欢迎了!”
论起人民,许司令又感叹了几声肺腑之言,田有善又趁机恭维了一堆美好词。这只狗熊,一顿吃掉一只掌,掌吃完了吃肝,吃心,吃肺。后来巩宝山不断地在饭间问到金狗,田有善就打电话也让金狗来吃吃,金狗没有去,不忍心看到那熊肉。
新闻报道写成,电发于州城报和省报后,田有善就再没有找过金狗。金狗去找,要谈谈福运之死的问题,县委大院的门房一律不让进人,说是县委、县政府正给许司令和地区领导汇报全县工作。也就在这三天里,县委的大院门口每日集了许多人,都是来告状的,县委的办事人员就在那里劝,嚷,最后哄散而去。哄散不去的唯有一个人,女的,四十六岁,蓬头垢面,破口大骂,死抱住铁门不走,口口声声要见许司令,要见巩专员。田有善下令把她赶出城寨,可白天几个人将她拉上卡车运至城外二十里、三十里,夜里她又回来,且用一面白布上书她的冤情,说是她男人在“文化革命”中被人诬陷贪污,上吊而死,要求平反,又在第二天一早站在县委大门口乱喊乱叫,将那白布状子见人就抖,一抖就念。满寨城的人都认识这女人,多少年里一直在告状,纷纷议论她差不多是疯了,只围着瞧热闹。田有善就给公安局打电话:难道你们连一个女疯子也治不住吗?县上正给上级领导汇报工作,让她在大门口吵闹,影响多坏啊!公安局就将她抓起来,但又不能将她投入牢里去,只好反锁在农林局大院的一间空房子里,任她哭声不绝,每日送几个馒头和一壶水去。直到许司令一行离开白石寨了,方放她出来,她已经满脸青疤,喉咙发哑。又闹过三天,方不知了去向。
许司令离开了白石寨,白石寨一切生活恢复了正常。金狗再去找田有善,田有善却拒不接见,说是这几天忙坏了,他需要休息休息。见不上人,金狗去找县委办公室主任,他想将情况先给主任谈谈。这主任是白石寨写材料的第一把好手,以往与金狗有文字之交,且最受书记宠爱。金狗去了他家,家人却说他已经住院了。金狗大吃了一惊:这主任素以身体好出名,怎地就住院了?赶到医院,主任果然躺在病床上,眼睛大睁,却说不出话来。
金狗问大夫:“他得的什么病?”
大夫说:“就是睡不着,已经三天三夜了,眼睛一直睁着。人不睡眠,这可不得了呀!”
主任的爱人流着泪说:“金狗同志,你看把人整成什么样了!这次上边大领导来,县委要详细汇报各项工作,汇报材料全让他一个人写,他整整熬了五天四夜,抽了十条烟,材料是写出来了,人却不行了!他住院了三天,还是睡不着啊!”
大夫说:“速眠片服了也不顶用,只能给他注射强力安眠针了!”
果然,安眠针加量注射后,这位主任眼睛闭上了。一天没醒,三天没醒,但他并没有死去,鼻孔里还有呼吸,却一直昏睡到第五天的中午方才醒来。看着全县第一位写家的可怜模样,金狗没有再提说福运死的事。
他默默地思索着白石寨的一连串的事,以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写就了白石寨为田老六树碑修亭的前前后后,揭露了一切鲜为人知的内幕。金狗是精灵了,他没有将这份揭露材料寄给州城报社,知道州城报是不敢登的,反倒惹来更多麻烦。他一方面去信通知了“青年记者协会”,让那些朋友们知道这事,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一面就将材料交给了还留驻在白石寨招待所的巩专员。
巩宝山收到金狗的材料,义愤填膺,连夜就让秘书去记者站把金狗叫到招待所,详详细细询问了一切情况。第二天,田有善来请他去白石寨一些厂矿视察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想回仙游川老家去看看:“多少年没有回去了,今日到了家门口,是该回去看看呀!”
田有善说:“应该应该,仙游川的人整天都在念叨您啊!我就一块陪您去吧?”
巩专员谢绝了,他说他和金狗一块回去,任何人也不要惊动。田有善一听要金狗一块回仙游川,心里就犯了嘀咕,表面上说“这好,这好”,一回到县委就给两岔乡田中正挂了电话:一定要热情接待,左右不离。
原本是说第二天下午回去,金狗出主意:田有善一定会给田中正打招呼的,要回去,当晚就回!小车于半夜开到两岔镇,没有停放在乡政府大院,而停在镇东头的小学院子里,金狗在渡口上喊应了韩文举,将船摇了过来。船一靠岸,韩文举问:“金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金狗说:“巩宝山回来啦,我陪同的。”
韩文举说:“他回来了?他不在州城享清福,回来干啥?”
金狗就将他的想法说了一遍,韩文举“嗯嗯”直点头,竟从船上下来去沙滩上迎接,说:“巩专员,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今日晚上,我说怎么老睡不着,山上的‘看山狗’也不叫了,心里就估摸事怪,没想就是你回来了!”
巩宝山说:“韩兄弟,你身子这么好啊!还在撑你的船吗?我老想回来看看大家,可工作忙呀,歇也没空歇下!我听说你家福运的事啦,我心里好不难过,就说,我一定回去看看!小水这孩子怎么样,不要太伤了身子啊!”
韩文举竟是不吃软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倒大受感激,忙说:“倒还好,还好,亏得你还记着我们!仙游川就出了你这个大官,一村的百姓就靠你承携了!”
一行人上了船,过了河,巩宝山提出先到小水屋里去,一边让韩文举去通知巩姓的本家人,说是让给他收拾一下住的和吃的。韩文举就说:“专员,住在咱家不干净,不敢留你,吃的可一定要在咱家,小水那孩子锅上的手段行哩!”一边说着一边就去通知巩家人了。
到了小水家,小水还没有睡,坐在灯下想心思,冷丁这么多人进了屋,又惊又喜。但她认不得巩宝山,金狗暗中耳语了一番,当面作了介绍,小水就抱柴烧水,巩宝山说:“小水,你不要忙了!我来看看你,给你说一句话:福运的冤情我包了给你申明!许司令来到白石寨,是许司令提出要吃熊掌吗?不可能的,我们的高级领导干部绝对是好的,就是这些下边人,把党风全搞坏了!不处理还了得,把下边搞成什么样子了嘛!”他说得大动感情,又作了许多自我批评,说:“也怪我回来得少,一些情况不摸呀,往后有什么就可以给我写信嘛!小水,我身上有一百元,你就拿上先花吧,我作为一个领导,作为一个长辈,这也是应该的,你不要嫌少,就拿上吧!”
小水几番推托,金狗说:“专员关心你,你就接了吧。关于福运之死的事,专员会给你鸣冤的!白石寨毕竟是属地区管辖的!”
巩宝山也就说:“就是管不下,还有省委嘛!”
暂短的看望结束了,送走了巩宝山,金狗和小水、韩文举又说话到天明。吃过早饭,金狗陪巩宝山要回白石寨了,将小车开到乡政府门口。田中正早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工作,听见车响,出门来迎接时,方知道巩专员昨晚就回到了仙游川,暗暗叫苦不迭。嘻皮笑脸央求专员再到乡政府歇一会儿,吃吃饭,他好汇报一下乡上的工作,巩宝山则立在车前逼问道:“你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
田中正说:“专员不常回来,不认识我,我叫田中正呀!”
巩宝山说:“噢,名字熟得很!田有善老表扬你工作能力强嘛?!你要汇报工作,那好的,我问问你:两岔乡共有多少口人?”
田中正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汇报法,赶忙说:“我有个材料,你进去坐下,我慢慢汇报吧。”
专员说:“我就要你现在回答!”
田中正说:“是二千三百四十多吧。”
专员说:“多多少?土地面积呢?”
田中正说:“现在盖房的多……”
专员说:“有多少林木?有多少富裕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温饱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贫困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五保户,嗯?!”
田中正脸色通红,一头大汗,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巩宝山突然一拍小车的篷盖,咆哮道:“你汇报什么?你再汇报一下为什么两岔乡有人造一股谣言,说某某之人要上调地区当副专员了,这话是有人指示给你让传播的吗,还是你自己凭空制造的,为什么要谣言惑众?”
田中正脸吓得灰白,说:“这谣言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更没有说过一句,巩专员,我一定追究这造谣的人!”
巩宝山说:“好吧,你就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