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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贾平凹作品集-第19部分

小说: 贾平凹作品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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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子言心放下来。他看着掌柜核桃一样的脸,脸上读不出什么阴谋和奸诈,便知道四姨太并没有告发他。他说:“我不收你的钱,能帮掌柜出些力我就满意了。”掌柜说:“那怎么行?总得补补我的心意呀,那么,你看着我家的东西,看上了什么你拿一件吧!”

  柳子言的意识立即又到了四姨太的身上,连遗憾着自己的失败.却同时为自己被艳丽的女人钟情感到得意和幸福。那场面的每一个细节皆一齐在甜蜜的浸泡下重新浮现,将会变成一袋永远嚼不尽的干粮而让柳子言于一生的长途上享用了。这么想着.不禁心里又隐隐地发痛,一个身缠万贯的财东的女人爱上了自己,一个家穷人微的风水先生,在背后是多么放诞着痴恋,却在她的赐予面前阴暗地审视着她的不是,这不是很耻辱的事吗,很下作的事吗?唉!讲究什么走州过县的经见了世面,讲究什么饱肚子的地理学问,屁!忧虑,怀疑,胆怯,恐惧,再也无法弥补地辜负掉怎样的一个清新早晨啊!柳子言歪头斜视了一下旁边的小房,门帘依然垂着,那女人并没有出来。“即使她出来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柳子言盯起阳光流溢的厅外院子,院子里的捶布石下软着一疙瘩红,是女人发泄恼恨扔掉的裹兜,他终于说了:“掌柜是大财东,能到你家,我也想沽沾姚门的福气,如果掌柜应允,院子里的那块红布能送我,我好包包罗盘呢。”

  掌柜在吉地上拱好双合大墓的第七天,久病卧床的姚家老爷子归天了,灵柩下埋在了墓之左宅。三年里,姚家的光景果然红盛,铺子扩充了五处,生意兴隆,洛河上的商船从南阳贩什么赚什么,北宽坪的四条大沟田畦连庄,逃荒而来的下河人几乎全是姚家的贱户。逾过八年.姚母谢世,姚家又是一片孝白。双合大墓将要完全地隆顶了。

  苟百都仍在姚家跑腿,仍是夜里不在房中放尿桶,数次起来去茅房要经过掌柜的窗下听动静,回来睡不着了,就上下翻饼似的胡折腾。姚母去世,依然要披麻戴孝的苟百都却不能守坐灵前草铺,也不可拿了烟茶躬身门首迎来送往各路来客,他是粗笨小工班头,恶声败气地着人垒灶生火,担水淘米,剥葱砸蒜。在龟兹乐人哀天怨地的锁呐声中,苟百都听出了别一种味道,为自己的命运悲伤了,他注意了站在厅台阶上看着出出进进接献祭品的四姨太,这娘儿们穿了孝愈发俏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怎么死的不是姚掌柜呢?现在,苟百都被掌柜支派了去坟地开启寐口,苟百都实在是累得散了架,但他又不能不去。背了镢头出门。经过四姨太身边,故意将唾沫涂在眼上。却要说:“四姨太,你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哩!”

  四姨太说:“呸!苟百都,你是嫌我不哭吗?”

  苟百都说:“我哪里敢说四姨太?其实老太太过世,这是白喜事。再说,老爷子住了吉穴使姚家这多年爆了富。老太太再去吉穴,将来姚家的子子孙孙都要做了官哩!”

  四姨太说:“你个屁眼嘴,尽是喷粪,又在取笑我养不出个儿吗?我养不出个儿来,你不是也没儿吗?要不,你儿还得服侍我的儿哩!”

  苟百都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坟地启寐口越启越气,骂姚掌柜,骂四姨太,后来骂到柳子言把吉穴踏给了姚家,又骂自己喝了酒提荐了柳子言好心没落下好报。整整半个早晨和一个晌午,一个人将双合墓的宅右门的寐口启开了,苟百都索性发了恨:姚家发财,还不是靠这好穴位吗?你掌柜有吃有穿,老得咳嗽弹出屁来,却占个好娘儿们,还想世世代代床上都有好×!一镢头竟捣向了严封着的左宅门墙,喀啦啦~阵响声,门墙倒坍,一股透骨的森气当即将他推倒,且看见那气出墓化为白色,先是指头粗的一柱直蹿上去,再是于半空中起了蘑菇状,渐渐一切皆无。苟百都死胆大,站在那里捋捋头发又走进去,那一口棺木尚完好无缺,蜘蛛则在其上结满了网,若莲花状,也有官帽状,官帽只是少了一个帽翅罢了。苟百都听人讲过,棺木上有蜘蛛或蚂蚁结网绣堆便是居了好穴,网结成什么,蚂蚁堆或什么,此家后辈就出什么业绩人物。而苟百都此时骇怕了,他明白了他是在出散了姚家的脉气,坏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风水,禁不住手摸了一下脖子,恍惚问看见了有一日自己的头颅要被掌柜砍掉的场面。但苟百都随之却嘎嘎狂笑了:“姚掌世,姚老儿,苟百都不给你作奴了,我帮你家选的穴,我也可坏你家的风水的!”

  姚家明显地开始衰败,先是东乡的染坊被土匪抢窃,再是西沟挂面店的帐房被绑票,接着洛河上的商船竟停泊在回水湾不明不白起了火.一船的丝帛、大麻、土漆焚为灰烬。掌柜怨恨这里坟地散了脉气所致,一提起苟百都便黑血翻滚,提刀将八仙桌的每一个角都劈了。但逃得无踪无影的苟百都再没在北宽坪露面,只是高薪请了会“鬼八卦”的术士画符念咒,弄瞎了远在深山的苟百都的老娘一只眼睛。

  约摸三年,正是稻子扬花时节,掌柜在为其母举办了最后一服孝忌日的当晚,与四姨太吵了嘴,闷在床上抽烟土,村人急急跑来说是在村前的稻菽地堰头见着苟百都了。苟百都一身黑柞蚕丝的软绸,金镶门牙,背着一杆乌亮的铁枪。问:“苟百都,你回来了,这么多年你到哪儿去了?”苟百都把枪拴拉得喀啷响。问话人立即脸黄了:“噢,老苟当逛山了?!”苟百都说:“你应该叫我苟队长,唐司令封我队长了!”唐司令就是唐井,威了名的北山白石寨大土匪,问话人赶忙说:“苟队长呀,怎不进村去,哪家拿不出酒也还有一碗鸡蛋煎水呀!”苟百都说:“我等个人。”问:“等谁呀?”苟百都躁了,骂:“你多嘴多舌要尝子弹吗?没你的事,避!”掌柜听了来人的述说,跳起来把刀提在手里了,又兀自放下,一头的汗水就出来了,掌柜明白了铺子遭抢,商船被焚的原因,也明白了当了土匪的苟百都在村口要等的是谁了,立时脸色黑灰,拉了四姨太就走。四姨太说:“我就不走,苟百都当年什么嘴脸,不信他要打我?!”掌柜翻后窗到后坡的涝池里,连身蹴在水里,露出的头上顶个葫芦瓢。直到苟百都在天黑下来骂句“让狗日的多活几天”走了,来人方把掌柜水淋淋背回来。

  又是一夜,人已经睡了,北宽坪一庄狗咬。村口嘹哨的回报着苟百都又来了,是四个人四杆枪。掌柜又要逃,大门外咚地就响了一枪,苟百都已经坐在门外场畔的石滚子碾盘上。不能再逃的掌柜心倒坦然起来,换了一身新衣作寿衣,提上灯笼出来说:“哪一杆子兄弟啊?哎哟,是百都贤弟!多年了,让哥哥好想死你了,你怎地走时不告哥哥一声就走了?今日是来看哥哥了!”

  苟百都说:“听说北宽坪来了几个毛贼,唐司令要我们来拿剿,毛贼没害扰掌柜吧?”

  掌柜说:“有苟队长护着这一带,毛毛贼还不吓得钻到地缝去!来来来,把兄弟们都让进屋来,今日正好进了几板烟土好过瘾!”

  苟百都领人进了屋,还是把鞋脱了仰在躺椅上,急去抽那烟土,一抬眼,却愣住了。四姨太从帘内出来正倚着门框,一腿斜立,一腿交叉过来脚尖着地,独自冷笑,噗地就吐出一片嚼碎的瓜籽皮儿。苟百都说:“四姨太还是没老样儿!我记得今日该是老太太的三年忌日,四姨太怎没穿了更显得俏样的孝服呀?”四姨太说:“百都好记性,知道老太太今日过三年!?”掌柜忙责斥女人没礼节,应给苟队长烧颗烟泡才是。四姨太仍是嚼着瓜籽,款款地走近烟灯旁,苟百都便伸手于灯影处拧女人的腿,女人一趔身子将点心盘子撞跌,油炸的面叶撒了一地。苟百都忙要去捡,四姨太说:“沾土了,让狗吃吧!”一迭声地唤起狗来。苟百都在女人面前失了体面,脸色就黑了,说:“这虎儿还听四姨太话么!”顺手抓过枪把狗打得脑门碎了。枪一响,满厅药烟,姚家上下人都失声慌叫,掌柜笑道:“打得好,咱们口福都来了!今晚吃狗肉喝烧酒,这狗皮你百都贤弟就拿去做了褥子吧!” 

  苟百都却懒懒地说:“今日不拿,你让人熟了,改日送到白石寨就是。”

  熟好的狗皮送去,苟百都捎回的口信是:苟百都再不要掌柜的一分一文,只想和姚家认个亲哩,如果把四姨太嫁给他,掌柜也永远是苟百都的仁哥哥。

  十天后,得了红帖的苟百都真的骑了一匹披着彩带的黑马去到姚家。苟百都就把四姨太抱上马背,自己也骑上去,回头对掌柜拱拳道:“仁哥哥留步吧!”四姨太却说:“老当家的,我要走了.夫妻一场,你不再来给我整整头吗?”掌柜突然老泪纵横.过来要抱了四姨太痛哭,女人却一口啐在他脸上骂道:“呸!老龟头,你就这么让姚家的一个跑腿的抢了老婆吗?!”掌柜昏厥在台阶上。

  一匹油光闪亮的乌马像黑色闪电一般地驶过了北宽坪,晨霭浮动,河蛙乱鸣,丑陋而慓悍的苟百都在这个美丽的早上并没有奔上白石寨,他为巨大的快乐所激荡,纵马在河川道的石板路上无目的地疾驰。直待到火红的太阳一跃跳出山巅,马已经通体淌汗,他才揽了缰绳,往五十里外的老家而去。身子发热,那一顶黑绒红顶的礼帽不知滚落在了哪一丛草中,敞开褂子,风摆旗般地啪啪直响,而锃亮的长枪斜背身上,枪带已紧勒进一疙瘩一疙瘩隆起的胸肌里。浑身被汗浸得热腾腾酸臭的汉子,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搂着面前的女人,女人像蛇缠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先是不停地惊叫,再后便被颠簸和胳膊的缠裹所要窒息,迷迷晕晕,只剩下一丝幽幽喘吟。

  “四姨太,”他说,“不!不不!你终于是归了我的娘儿们,你是我的老婆!你哭吧,闹吧,踢我的肚子,咬我的胳膊吧,我就喜欢你这个烈性子雌儿!你唾那老家伙一口实在解气!你这么闹着也实在解气!你知道吗,在我给姚家当使唤的年里,我每夜叫着你名字入睡,可你宁去抚摸狗不肯伸给我一个指头,现在你却是我的老婆了!”

  女人从昏迷中知觉过来,她的后脖子被苟百都的嘴吻咬着,涎水湿漉漉顺脖流向后背,那一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扼着她的左乳,且有两个指头在掐着乳头。她知道她现在是一只小羊完全被噙在了一只恶狼的口中。在姚家十多年里,不能说没有吃好和穿好,但她厌恶着干瘦无力连胡子都不扎人的掌柜,她因此而使尽了执拗性子,摔碟打碗,耍泼叫喊,想象着她能在一种强有力的压迫下驯服和酥软。如今这土匪苟百都给了她这种强力,她却是这么恐惧和悲伤!往昔受她戏弄的人,面孔丑陋,形体肮脏,那么再往后,也就在今日的晚上竞要爬上自己的身上吗?她后悔在掌柜极度痛苦的决定后她竟如释重负又怀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所发出的笑声,也后悔今天早上没有悄然遁逃或撞柱而死反倒顺从地被苟百都抢上马背!女人在这时,感觉却回到了姚家,可怜起那个瘦弱的财东姚掌柜了,遂一口咬住了扼着她左乳的那只手,血从嘴角流下来。苟百都~松手,她迅疾地扭转身,啪,啪,啪,将耳光扇在了那一张毛孔里溢着油汗的丑脸上,骂:“你是什么猪狗,你能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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