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集-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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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狗说:“这是当然,记者遇着秉公办事的干部他还只是一个劲地写文章表扬哩!”
画匠见气氛不对,就说:“金狗,你不要东沟拉到西汊,你当着我和你田叔说,婚事你到底咋办?”
金狗说:“不成了还能怎么办?”
画匠立即将炕上的一个枕头丢过去,砸在金狗的头上。回头看田中正,田中正脸如土布袋摔打过一样,画匠忙去倒茶水。田中正说句:你不要忙活了!就言称上个厕所,出了堂屋。屋子里立时静下来,等待田中正,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画匠出来找田中正,院门开着,田中正不见了。英英一见叔不在,哇地就夺门而跑,大哭不止。慌得画匠迭声叫苦,再要打金狗,却软得没了一丝力气,说道:“好了,好了,人家走了,这不是给咱伤脸吗!你怎么能在人家面前说出那样的话?人家受过谁这样的气?!你快跟我到田家去,什么硬话也不要说,给人家求饶,赔错,说你再不敢那样了!”
金狗还要违抗,爹扑通一声倒给儿子跪下了!金狗可怜起爹来,为了爹,他只好去了仙游川田家。田家的大门紧关了,如何敲,如何叫,只是不开。父子俩痴呆呆站了一小时,那大门里分明有咳嗽声,还是不回应。
金狗说:“爹,咱何必这么低声下气?你是我爹,你论辈和他姓田的平等,论年纪你比他大,咱叫他这么长时间,他门不开,一声不吭,咱还要怎的?”
扶爹踉踉跄跄回走,画匠只是口口声声骂金狗。金狗说:“英英那号人,不是咱要的,她要嫁我,并不是真心爱我。”
画匠说:“你胡说,人家不真心,当初能把名额让给你?”
金狗说:“那全是骗局,报社的人把内幕全说给我了,人家压根就没录上她!”
画匠闷了半晌,又说:“就说那是骗局吧,可你们定婚了这么长时间,说要吹一句话就吹了?”
金狗说:“爹哪里知道,我们很少通过信,一闹矛盾,她竟给报社领导去信,要求将我退回农村!”
画匠问:“你说的是真的?”
金狗说:“我能哄爹?报社领导却不听她那套,信又转给了我。”
画匠一听这话,心放在了儿子的身上,也便骂起英英的心狠:“心那么毒?你好不容易当了记者,和她事不成,就能做出这样的事?!”
父子俩就再不说话了,回到家里,亦是无言,相对默默坐到鸡叫。画匠说:“你去睡一会儿吧,金狗,无论怎么说,这事先还是怪你!田家是高门楼,多少人高攀都高攀不上,你竟要和人家女子退婚,这田中正是不会罢休的。你等着吧,他会给咱亏吃的。你爹一生没本事,只会抹颜色,让人瞧不起,田中正要整我,我倒不在乎,你路还长,你可要小心啊!”
金狗扶爹睡下,听爹一夜里长声叹息,不住地唠叨:“你孩子入世浅啊,你不懂得人情世故啊!”自己就在黑暗里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这时候,正是子夜,山峁树林子里的“看山狗”叫得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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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月,州河岸又下了几天生泼大雨,桃花水便涨起来,接着是不好意思再发泄了,余怒似的扯得细如丝一样地下,河面上就像网了一张纱,妖妖地透出河崖上一株一株野桃的红。韩文举的渡船只好系在石嘴上,顿顿到福运的屋里去吃饭,吃饭了串门入户去摸“花花牌”。一次二两酒钱,他赢得少,输得多,直骂今年霉气,“莫非是摸了姑子的×了!”到不静岗寺里让和尚看五官。
和尚作课,雷打不动。韩文举就立在厢房台阶上和矮子画匠扯谈。
韩文举说:“矮子,你真个穷命,雨季里也不抱了头睡上三天三夜,还来给人做活?你不丢人,也不怕损了金狗大记者的皮脸!”
画匠只是笑笑。金狗和小水的事不明不白了结后,他时时避着韩文举,害怕那一张刀子嘴使他难堪。果然韩文举就又刺他的痛处:“矮子,金狗是又不要田家英英了?金狗是大记者,要给你领一个鬈鬈毛回来!”
画匠把五颜六色的唾沫咽了一口,说:“他伯,现在的年轻人,我能管得了吗?这几日不开船,几时到家去喝酒吧!”说罢收拾了笔墨就走。
韩文举说:“矮子,你慌什么,你家里是有老婆吗?我还有话要问,金狗透露没透露,上边又有什么新变化吗,你家是离政策近的人啊!”
画匠只是急急而去。
韩文举还在大声说:“你走什么呀,你心里是有亏心事吗,我韩文举又不是乡书记,又不是老虎大虫!”
听到金狗和英英退了婚,韩文举像嘎喇喇一声炸雷响过头顶,曾惊得目瞪口呆的。他不理解金狗竟能不要了田家的英英,田中正也竟能亲自到金狗家出面调解这场婚事?!但从心底说,他事后对这件事很觉惬意:一个是乡里书记,一个是州里记者,两方合二为一起来,外人就一辈子别活得有心劲了,他韩文举也别嘴上没龙头地说话了!现在看来,金狗真的是不怕田家了,田家、巩家、韩家三家对峙,这不是“三国”时的形势吗,这州河上或许更要乱起来的,也或许反倒要安静下来!所以他韩文举对田家就又那么小小地不恭起来,而见了矮子画匠却偏忍不住奚落一番呢。
和尚课完毕,出来说:“文举,你好罪过!你是还让金狗爹活人不活!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啊!”
韩文举说:“和尚你念的什么鬼经,谁能听懂?”
和尚说:“尘世真如杀场啊!金狗的婚事得罪了你们韩家和田家,几日前田书记的女人堵住画匠还骂,他心里正难受哩!”
韩文举倒哈哈大笑,说道:“这是他家自作自受,田家可不比我们韩家!可我也不是糟践矮子,真心问问上边的政策。”
和尚说:“世事看得太认真,你几时才能立地成佛啊!大凡尘世,一言以蔽之,则一切皆空四字足矣,何必自找那么多烦恼?”
韩文举说:“你们和尚只是讲空,却空了什么?”
和尚说:“空者,所谓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无始空,性空,无所有空,第一义空,空空,大空。文举,你要常到寺里来,我会给你讲经的!”
韩文举说:“可我不是你们和尚,我是有小水和福运的!这么空下去,那人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和尚说:“这你就差了,世俗之事才是空的,至于佛、法、僧、佛性则是‘常、乐、我、净’,是不名为空的。”
韩文举说:“和尚你不要给我讲这些了,你说的你们和尚千好万好,可我现在还没想当和尚的意思!报纸上登着中央那些人的照片,我看了,都是有天下的气概,到我死也不会有兵荒马乱的吧!小水和福运待我也好,只是都没本事,撑撑柴排,这日子也终究好过不到什么地方去。我是担心当今政策好是好,但人心却坏得厉害了,上边总不能没个政策再来管管?”
和尚说:“不说佛事说你们尘世吧,文举,你把你是干啥的全忘了,你是撑船的!”
韩文举噎了半晌,低头喝和尚泡来的清茶,说:“那你看看,这一半年里,人都是乌眼鸡了,富的富得流油,不富的还是不富,田中正说要帮穷致富,河运队的倒是富了,我们福运一张排,货采不到,货运来了又销不出,蔡大安只是坑我们,那税项又多,谁都来要钱,钱一收,打个收据就走了!只说田家势力要尽了,可人家有了权,又发财,河运队里你知道他分了多少红吗?房又重‘瓦’了,堂皇得像你这爷庙!据说提拔,田家那些在外的差不多都在白石寨做了官儿,英英也在渡口上对人讲,她叔是年纪大了些,要不就会升到县政府去!旧社会我是经过的,蒋介石的像我见过,厉害不厉害?厉害!可后来失了天下!我看过一张报纸,上面说:蒋家王朝垮就垮在两点,一是裙带关系坏了大小官员,二是通货膨胀。和尚你学问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和尚一直听韩文举讲,韩文举识得字,在船上经见多,又是能言善语之人,与他一直是谈得拢的。这时也就离了佛界,说:“文举,你是命不好。你早年是不是演过戏?”
韩文举说:“是演过,我演的是五品州官,帽子是方翎的!”
和尚合掌叫道:“这就是了,你本有当官的本事,却让你在戏里冲了命!”
韩文举也真的沮丧,不无伤感地说:“我这命是不好,到小水这辈子命也不强,仙游川的风水是巩家、田家还有韩家占了的!和尚,你再观观五官,这霉气能不能出头,摸‘花花牌’也净是输!”
和尚也遵嘱观了,嚷道是一生不会发大财,但好在上嘴角有一颗痣,是“吃痣”。
韩文举说:“这倒准确,这酒我是天天都喝的,就是输了,输了的酒也是我喝得多。我对福运和小水说:你们往后就是穷到拉棍棍要饭,也不能亏了我喝酒!”
韩文举还要说下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嚷叫,以为是别人的事,只是冲茶再喝。旋即却见庙门口有个放牛的探了脑袋往里喊:“韩伯,你喝茶喝聋了吗?渡口上有人呐喊,破嗓子已经吼了半天啦!”
韩文举骂道:“呐喊我做甚?没长眼睛看河水涨到哪里了,喊我去上他娘的炕吗?”
骂是骂,还是走出寺去。在下不静岗前的草坡时,看见一只野兔在雨地里耸着耳朵抖水,箭一样蹿去,就思想要是能捉住,该是多美的下酒菜。
到了渡口,原来对岸来了三四个人,是来田中正家吃田中正生日酒席的。田中正的妇人闻声也赶在渡口上,正拉长嗓子和那边客人对答招呼。韩文举倒气冲上来:我这么大了,还没有过个寿日,田中正五十多点,倒年年过生日,来七桌八桌的客,真是人当官了,命也金贵!更为韩文举可气的是,田中正年年生日摆酒席,偏偏不请他去喝酒!“我是贱喝那几杯酒吗?我有的是酒!”于是年年这日夜里他要请村人去喝,他是花钱赌气的,要比比谁这一夜醉倒的人多!所以,这阵老远见到田中正的妇人就说:“水太大,船是不敢开的,我这命
不值钱,你家客人可担不了那份险!”
妇人说:“船不用开了,大空下水背人呢!”
韩文举才看见河心有两个人头,一个在前在上,是个女的,一个在后在下,光头,是雷大空。韩文举说句:“那就好!”心里骂雷大空骚情不要命,给田家拍马溜须。
雷大空是前十多天回来的,他去了广州贩银元,贩天麻、党参,原本要赚了许多钱,却在火车上被缉查犯案,缠在腰里的银元袋子被没收了,含在嘴里的一枚金戒子也被一巴掌打得连牙一块吐出来。生意大赔本,人又拘留了半月,放出来,身上分文没有,扒车讨饭回来,潦倒得人不人鬼不鬼。在村里遭人耻笑,却还不安生,整日想谋事,又谋不成,狼狈过日。韩文举瞧见他背了那女人上了岸,大吃一惊的竟是他赤条条不穿片布裤衩,那女的还年轻,一出水浑身冷得发抖,双手却捂了脸,让田家妇人用毡子裹了就急急进村去。雷大空只是拿了酒喝,又撩一掬擦在肚子上、交裆处,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