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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部分

高行健作品集-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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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说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只是不该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41

  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坳,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喃喃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42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或者说,今年的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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