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作品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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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下了火车就开始下雨,他说要穿过的那片公园根本就是个山坡。我湿漉漉喘嘘嘘走上坡顶,脸上眼镜上都是水,果
真,在眼前的水雾中看见几栋拔地而起的巨大高楼。这些楼宇高耸在灰色的天空里,和巴黎市中心的物欲奢华对照,显得孤寂和
苍凉。高行健住在最高的那一栋里,第十八层。当时眼前的景像极富象征,至今记忆犹新,但它喻示了什么,我却并不清楚。
他的室内很空旷,也像窗外看出去的景致。这该是他画画的空间,除了写戏撰文,他的画也非常成功。我们在他的小客厅里
坐下。墙上有一张写意的水墨画,几笔黑墨画成的一个人,斜倚在白色的宣纸上,左下角钤了个小小的红印章。这让我相信,高
行健的行文写作,他富于个人风格的叙述手法,也得益于他的绘画审美。因为他的小说语言流动明畅,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中国水
墨的写意之美,很不同于西画的堆砌塑造。这也反映在他自己对语言的解说里。“我以为小说这门艺术归根到底是语言的实现,
而非对现实的模写。小说之所以有趣,因为用语言居然也能唤起读者的真切感受。”(高行健《给我老爷买鱼竿·跋》)他的这
种论述,可视为中国传统文人画追求笔墨意趣的现代文学版本。
那天在他家,我们不知从何聊起,一聊竟聊了三个小时,他自始至终没有停过抽烟。我想到他那次因抽烟过度,给误诊为致
命的肺癌,至使他抛下一切,跑去西南边区转了一大圈,后来写得了那本《灵山》。生命里的祸福,竟就这样转换了角色。
坐在他的客厅里,他说今年很忙,五个画展两部戏,一部由别人导,一部他自己来导,还有书要出。我们说了些现代艺术方
面的话题,谈话慢慢转到写作上。高行健说他虽然已用法文写戏导戏,但还是用中文写小说,小说的文字量太大,如用法文写占
据的时间和精力就不堪负荷。说话间,他最新出版另一部中文长篇《一个人的圣经》的样书就搁在桌上。
我们聊了很久,我表示想告辞,但主人却坐在那里没动,继续著抽烟。
他说,我现在没事,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又坐下。从澳洲跑到欧洲,我本就是出门看世界找人聊天来的。
这样我们又说起他的戏。我在十几年前已看过他在中国时发表的一些剧本。说到『车站』,我只随便问问,他居然说那戏在
欧洲好几个国家,在德国、奥地利、匈牙利和罗马尼亚都演了。在德国演出,剧中原先的德国小痞子,变成了个朋克。在维也纳
演出时,居然动用了刚造完还没有启用的新火车站,戏就在站台上演,观众在对面的站台上看。戏演了一个月,场场爆满。戏演
完了,火车站也就正式启用了。
当时,我努力想回忆起十几年前一个夏天里看过的那些文字,它们在脑海里若有若无。后来回到悉尼,看完了台湾经联出版
的《灵山》的中文原版,我更确信人生里零零星星的记忆和经验,虽然它们的意义或目的未必清楚,但有意无意间,都促成造就
了我们的今天和明天。
……
说人生来注定要受苦,或世界就是一片荒漠,都过于夸张了,而灾难也并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谢生活,这种感叹如同感谢我
主,问题是你主是谁?命运,偶然性?你恐怕应该感谢的是对这自我的这种意识,对于自身存在的这种醒悟,才能从困境和苦恼
中自拔。
……
(高行健《一个人的圣经》第六十一节 )
(2000年6月)■〔寄自澳大利亚〕
读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
作者:凌宇
在“新、奇、怪”面前读《现代小说技巧初探》
1
前些时听一位老作家讲话,他指出:近年来有些年轻作者的创作脱离生活,一味追求所谓“新、奇、怪”,即盲目模仿西方现代文学的某些技法,走上了邪路。确有此类现象出现。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是下一纸命令,从今不准再阅读和参考西方现代文学的资料,还是反过来加强对西方现代文学的研究和介绍,使一知半解者逐渐成为知其所以然者,使盲目模仿者逐渐成为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创新者,哪种做法更好呢?当然是第二种办法好。
2
近年来,报刊上散见的介绍西方现代小说发展情况的文章为数已然不少,也已经出版了一些较为系统地介绍作家、作品、流派、技巧的书籍,但是,象这样的书还是很罕见的:集中介绍西方现代小说的写作技巧,在介绍中把对作家作品、流派特色的分析与对中国当前创作实际的考察紧密结合起来,既摆脱了学院式的引经据典、概念阐述之枯燥程式,不拘一格,又体现着深思熟虑、融汇贯通之生动活泼,粗成系统,而且文气流畅,涉笔成趣,读毕不免要掩卷深思。高行健同志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便是这样一本难得的好书。
3
高行健同志的这本书以介绍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为主,书名却只题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我以为是大有深意的。书前有老作家叶君健同志的一篇序,写得极好。这篇序文的一个主要论点,是指出小说写作技巧的演变实际上是受时代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所影响的,生产方式的不断创新和变革,生活方式的不断变化和演进,势必推动着艺术表现方式——包括小说,技巧的不断创新和发展。蒸汽机发明后,人类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极大的变化,从而形成了西方十九世纪以来的新的文学,但随着蒸汽机时代的逐渐结束,这些以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为其辉煌标志的文学,也便成为了古典的东西,现在人类已经跨入了电子和原子时代,并即将进入微电子技术占主导地位的时代,这样,文学,当然首先是小说的写作技巧,也便不能不受其影响,而又有新的发展和变化。所以,现代小说技巧的发展和变化,只不过在西方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往往先露了端倪而已,这种小说技巧的发展和变化趋势当然会受到社会制度、民族传统、地域差别……等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但它还是有着一个大体上的总发展趋势,高行健同志此书实际上是对这总趋势的一个粗略考察。因此,他虽然以介绍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为主,却又并不拘泥于此,而随时纵向地把中国自古典经“五四”时期到如今的小说技巧发展,以及横向地把一些当代中国小说作者在创作实践中的技巧运用,揉合在一起,加以分析、综合,提出他的一家之言,所以书名称作《现代小说技巧初探》。要说特色,这恐怕是此书的第一个特色吧!
4
小说技巧有没有阶级性?叶君健同志的序文,写得是很周到的。他大体上的意思,我体会是说一个时代的社会生产方式会影响、改变、推进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从而影响、改变、推进小说技巧的发展,但这也仅仅是就小说技巧而言,小说的内容、主题思想、倾向性、社会功能等等方面的问题,则容当另论。高行健同志的立论也是这样一个前提,他考察和研究的也仅止是现代小说技巧的演变和发展。当然,他们都强调了技巧要为内容服务这一点。那么,读者势必会问:同一种技巧,是否能为不同的内容服务呢?具体来说,西方现代资产阶级作家的体现资产阶级思想、趣味、感情的小说所使用的技巧,中国当代无产阶级作家可否用来体现无产阶级的思想、趣味和感情?《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对此作了肯定性的回答。这种观点究竟对与不对,当然可以争鸣。但至少在我看来,该书在阐述这一观点时有着雄辩的说服力。比如在“意识流”这一节中,作者先对意识流这一精神现象作了如下判断:“现代心理学家们发现,人的心理活动并不总是合乎逻辑的演绎,思想与感情,意识与下意识、意志与冲动与激情与欲望与任性,等等,象一条幽暗的河流,从生到死,长流不歇,即使处在睡眠状态,也难以中断。而理性的思维活动则不过是这条幽暗的河流中的若干亮着灯火的航标。现代文学描模人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不能不把握这个特点。这也就是意识流这种现代叙述语言产生的根据。”作者在指出“意识流”技巧的出现是以现代心理学研究为背景的(而心理学的确立又与现代生产方式的变革有关)以后,接着论述说:“而心理活动的这般规律非英国人、法国人或德国人所专有,俄罗斯人、日本人或也用英语思维的美国人,当然也包括说汉语的中国人,其思维与感受的方式应该说本质上并无不同之处。工人和资本家,总统和车夫,他们的思想感情可以有阶级意识与政治态度上极大的差异,以及文化程度的差异和性格的差异,而心理规律毕竟相同,都可以用意识流这种文学语言来描模他们各自的内心世界,复述他们的精神活动。腐朽的资本家和反动的政客并不等于用来描述他们的这种语言工具也腐朽,也反动,恰如记载帝王的无量功德的文言文本身无罪一样。”看起来作者似乎是遵循着斯大林关于语言文字不是上层建筑等论断在进行思考,小说技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同一技巧对不同的政治、哲学、思想、情感倾向的适应度是否相等,每一种小说技巧的独立性和可用度是否都能达到相同水平,作者基本上都给予了肯定性的答复,但我以为这是一个颇高深的理论问题,似乎还不宜轻易作出最后的结论。
5
小说技巧既然随一个时代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而不断丰富、变化,那么,新、奇、怪实际上乃是一种正常的现象。《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不但不回避、贬低新、奇、怪,而且,它实际上恰恰是在为新、奇、怪的现代小说技巧寻求理论上的依据和实践中的成绩,以证明其合理性、进步性及可用性。偏激吗?片面吗?也许,但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那接踵而来、七穿八达、融汇贯通、有理有据而又娓娓动听的论述所吸引、所征服。该书共分十七章,几乎涉及到西方现代文学各种流派的各种写作技巧,如“意识流”、“怪诞与非逻辑”、“象征”、“艺术的抽象”、“超现实主义”、“黑色幽默”……等等,而且对绝大多数西方现代文学流派所使用到的写作技巧,都结合实例对其表现力作了充分的肯定,这种肯定或许会给予人一定的刺激性和冲击力。不过,我们对于某些封建社会的小说和大批西方古典小说的那种写作技巧,为什么却往往受之安然,甚至引以为艺术批评的当然尺度呢?叶君健同志在该书的序文里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现在的欣赏趣味,根据我们所出版的一些外国作品及其印数看,似乎是仍停留在蒸汽机时代。我们欣赏欧洲十八世纪的作品,如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作品,甚至更早的《基度山恩仇记》,超过现代的作品。至于本国作品,现在还有一个奇特现象,有些人欣赏《七侠五义》,似乎超过了任何现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如果新华书店的定货能作为判断一部作品的欣赏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