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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部分

金庸合集-第5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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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
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
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晰通侯最少年,
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
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
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
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
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
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
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
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
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
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道,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

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
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
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
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
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
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
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
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
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甚么‘洞房夜夜
换新人’,新鲜热闹,也没甚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
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
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
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
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
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甚么能为?是
好是歹,全是男子汉作的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
上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
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

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声,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
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
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
得意,只听她唱道: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
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
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
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汨汨远
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
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
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
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甚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
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
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
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
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
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
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
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一听她提起阿珂,当
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
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
惊道:“甚么事糟了?”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甚么。”原来他
突然想到,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
自己这个妓女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
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
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甚么?”陈圆圆道:
“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
然就是敲诈勒索。”
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么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
大的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
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
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
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么会
知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备何等
严密。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
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没有第二个了。”说道:“多半是偷
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
过……不过为甚么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不说
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甚么光彩。”
陈圆圆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韦小宝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

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
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
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
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
便可一网打尽。”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
……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心想:“大汉奸果然已对我
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
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
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
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
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
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
‘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父说,我见到妈后,
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
出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韦小宝听到这里,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
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因此
将他女儿盗去,教以武功,要她来行刺自己的父亲。他站起
身来,走到窗边,随即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
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
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
瞧不出她的门派。嗯,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我韦小
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

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
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么是报了大仇。如果行刺不
成,王爷终于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
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韦小宝道:“现下可甚么事都没有啊。
她没刺伤王爷,反而你们一家团圆,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
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
倒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亲生的女儿,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
来。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
女儿。”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复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花
闭月”八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
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
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的
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
上,无法无天,一样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韦
小宝微笑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
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杀人,从
来不例外。”韦小宝叫声“啊哟”,说道:“那可如何是好?他
……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
……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
韦小宝笑道:“王爷就是疑心病重,实在有点傻里傻气。
我一见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
爸?想来阿珂行刺他,他气得很了。”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

重,道:“咱们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爷再摸几下
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
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卖你面子,阿珂
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
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说道:“笨
蛋,笨蛋,上了他的大当。”说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
到,而且已经使过。哪知道这大……大王爷棋高一着,小笨
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可是这
人不是阿珂。”
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如何见到一个熟
识的姑娘、如何以为讯息传错、刺客并非阿珂、如何冒认那
姑娘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将她带了出来等情由,一一说了,又
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数百人大声嚷嚷,
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我又怎么第二次向他要人?不
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韦大人哪,你这可是跟小
将开玩笑了。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拚
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拚着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
去了。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
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
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他学着夏国相的语气,倒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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