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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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只是在旋转不息的磨石间拿扫把扫那跑出碾槽外的谷米。他似乎并不着一点忙,磨石走到他跟前时一跳又让过磨石了。我们为他着急又佩服他胆子大。水车也有味,是一些七长八短的竹篙子扎成的。它的用处就是在灌水到比溪身还高的田面。大的有些比屋子还大,小的也还有一床晒簟大小。它们接接连连竖立在大路近旁,为溪沟里急水冲着快快地转动,有些还咿哩咿哩发出怪难听的喊声,由车旁竹筒中运水倒到悬空的枧剜木以引水之物。上去。它的怕人就是筒子里水间或溢出枧外时,那水便砰的倒到路上了,你稍不措意,衣服便打得透湿。我们远远的立着看行路人抱着头冲过去时那样子好笑。满姑虽只大我四岁,但看惯了,她却敢在下面走来走去。大姐同大姑,则知道那个车子溢出后便是那一个接脚,不消说是不怕水淋了!只我同大哥二姐,却无论如何不敢去尝试。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3节 夜渔
这已是谷子上仓的时候了。
年成的丰收,把茂林家中似乎弄得格外热闹了一点。在一天夜饭桌上,坐着他四叔两口子,五叔两口子,姨婆,碧霞姑妈同小娥姑妈,以及他爹爹;他在姨婆与五婶之间坐着,穿着件紫色纺绸汗衫。中年妇人的姨婆,时时停了她的筷子为他扇背。茂儿小小的圆背膊已有了两团湿痕。
桌子上有一大钵鸡肉,一碗满是辣子拌着的牛肉,一碗南瓜,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酱油辣子;五叔正夹了一只鸡翅膀放到碟子里去。
“茂儿,今夜敢同我去守碾房罢?”
“去,去,我不怕!我敢!”
他不待爹的许可就忙答应了。
爹刚放下碗,口里含着那枝“京八寸”小潮丝烟管,呼得喷了一口烟气,不说什么。那烟气成一个小圈,往上面消失了。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楼上的,在近床边还有一个小小窗口。从窗口边可以见到村子里大院坝中那株夭矫矗立的大松树尖端,又可以见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楼。看牛的小张,原是住在碾房;会做打笼装套捕捉偷鸡的黄鼠狼,又曾用大茶树为他削成过一个两头尖的线子陀螺线子陀螺:陀螺如竹木纺车所纺出的线绽,故名。。他刚才又还听到五叔说溪沟里有人放堰,碾坝上夜夜有鱼上罶了……所以提到碾房时,茂儿便非常高兴。
当五叔同他说到去守碾房时,他身子似乎早已在那飞转的磨石边站着了。
“五叔,那要什么时候才去呢?……我不要这个。……吃了饭就去罢?”
他靠着桌边站着,低着头,一面把两只黑色筷子在那画有四个囍字的小红花碗里“要扬不紧”“要扬不紧”:不专心,懒懒的,应快而慢。凤凰土语。的扒饭进口里去。左手边中年妇人的姨婆,捡了一个鸡肚子朝到他碗里一掼。
“茂儿,这个好呢。”
“我不要。那是碧霞姑妈洗的……不干净,还有——糠皮儿……”他说到糠字时,看了他爹一眼。
“你也是吃饱了!糠皮儿在哪里?……不要,就送把我罢。”
“真的,不要就送把你姑妈。我帮你泡汤吃。”五婶说。
茂儿把鸡肚子一扔丢到碧霞碗里去。他五婶却从他手里抢过碗去倒了大半碗鸡汤。但到后依然还是他姨婆为他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
天上的彩霞,做出各样惊人的变化。满天通黄,象一块其大无比的金黄锦缎;倏而又变成淡淡的银红色,稀薄到象一层蒙新娘子粉脸的面纱;倏而又成了许多碎锦似的杂色小片,随着淡宕的微风向天尽头跑去。
他们照往日样,各据着一条矮板凳,坐在院坝中说笑。
茂儿搬过自己那张小小竹椅子,紧紧的傍着五叔身边坐下。
“茂儿,来!让我帮你摩一下肚子——不然,半夜会又要嚷肚子痛。”
“不,我不胀!姨婆。”
“你看你那样子。……不好好推一下,会伤食。”
“不得。(他又轻轻的挨五叔)五叔,我们去罢!不然夜了。”
“小孩子怎不听话?”
姨婆那副和气样子养成了他顽皮娇恣的性习;不管姨婆如何说法,他总不愿离开五叔身边。到后还是五叔用“你不听姨婆话就不同你往碾房……”为条件,他才忙跑到姨婆身边去。
“您要快一点!”
“噢!这才是乖崽!”姨婆看着茂儿胀得圆圆的象一面小鼓的肚子,用大指蘸着唾沫;在他肚皮上一推一赶,口里轻轻哼着:“推食赶食……你自己瞧看,肚子胀到什么样子了,还说不要紧!……今夜太吃多了。推食赶食……莫挣!慌什么,再推几下就好了。……推食赶食……”
“姨婆,算了吧!你那手指甲刮得人家肚皮痒痒的,怪难受。”她又把那左手留有一寸多长的灰色指甲翘起,他可不好再说话了。
院坝中坐着的人面目渐渐模糊,天空由曙光般淡白而进于黑暗……只日影没处剩下一撮深紫了。一切皆渐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
在四围如雨的虫声中,谈话的声音已抑下了许多了。
凉气逼人,微飔拂面,这足证明残暑已退,秋已将来到人间了。茂儿同他五叔,慢慢的在一带长蛇般黄土田塍上走着。在那远山脚边,黄昏的紫雾迷漫着,似乎雾的本身在流动又似乎将一切流动。天空的月还很小,敌不过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塍两旁已割尽了禾苗的稻田里,还留着短短的白色根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大垛,如同一间一间小屋。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铃子的“叮……”象小铜钲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经行处,间或还听到路旁草间小生物的窸窣。
“五叔,路上莫有蛇罢?”
“怕什么。我可以为你捉一条来玩,它是不会咬人的。”
“那我又听说乌梢公同烙铁头(皆蛇名)一咬人便准毒死。这个小张以前曾同我说过。”
“这大路哪来乌梢公?你怕,我就背你走罢。”
他又伏在他五叔背上了。然而夜枭的喊声,时时象一个人在他背后咳嗽;依然使他不安。
“五叔,我来拿麻藁。你一只手背我;一只手又要打火把,实在不大方便。”他想若是拿着火把,则可高高举着,照烛一切。
“你莫拿,快要到了!”
耳朵中已听到碾房附近那个小水车咿咿呀呀的喊叫了。碾房那一点小小红色灯火,已在眼前闪烁,不过,那灯光,还只是天边当头一颗小星星那末大小罢了!
转过了一个山嘴,溪水上流一里多路的溪岸通通出现在眼前了。足以令他惊呼喝嚷的是沿溪有无数萤火般似的小火星在闪动。隐约中更闻有人相互呼唤的声音。
“咦!五叔,这是怎么?”
“嗨!今夜他们又放鱼放鱼:毒鱼,而不是放走鱼。凤凰土语。!我还不知道。若早点,我们可以叫小张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点鱼做早饭菜。”
……假使能够同到他们一起去溪里打鱼,左手高高的举着通明的葵藁或旧缆子做的火把,右手拿一面小网,或一把镰刀,或一个大篾鸡笼,腰下悬着一个鱼篓,裤脚扎得高高到大腿上头,在浅浅齐膝令人舒适的清流中,溯着溪来回走着,溅起水点到别个人头脸上时——或是遇到一尾大鲫鱼从手下逃脱时,那种“怎么的!……你为甚那末冒失慌张呢?”“老大!得了,得了……”“啊呀,我的天!这么大!”“要你莫慌,你偏偏不听话,看到进了网又让它跑脱了。……”带有吃惊,高兴,怨同伴不经心的嚷声,真是多么热闹(多么有趣)的玩意事啊!……
茂儿想到这里,心已略略有点动了。
“那我们这时要小张转家去取网不行吗?”
“算了!网是在楼上,很难取。并且有好几处要补半天才行。”五叔说,“左右他们上头一放堰坝时,罶上也会有鱼的。我们就守着罶罢。”
关于照鱼的事,五叔似乎并不以为有什么趣味,这很令不知事的茂儿觉得稀奇。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窄而霉小斋
第三部分 湘西第14节 题记
我这本小书只能说是湘西沅水流域的杂记,书名用《沅水流域识小录》,似乎还切题一点。因为湘西包括的范围很宽,接近鄂西的桑植、龙山、大庸、慈利、临澧各县应当在内,接近湘南的武冈、安化、绥宁、通道、邵阳、溆浦各县也应当在内。不过一般记载说起湘西时,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县作主体,就是如地图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县一段路,和酉水各县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报》发表时,即沿用这个名称,因此现在并未更改。
这是古代荆蛮由云梦洞庭湖泽地带被汉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蛮”的名称即由此而来。传称马援征蛮,困死于壶头山,壶头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县城至今都还有一伏波宫。战国时被放逐的楚国诗人屈原,驾舟溯流而上,许多地方还约略可以推测得出。便是这个伟大诗人用作题材的山精洞灵,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俨然随处可以发现。尤其是与《楚辞》不可分的酬神宗教仪式,据个人私意,如用凤凰县苗巫主持的大傩酬神仪式作根据,加以研究比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会古。土司制度是中国边远各省统治制度之一种,五代时马希范与彭姓土司夷长立约的大铜柱,现今还矗立于酉水中部河岸边,地临近青鱼潭,属永顺县管辖。酉水流域几个县分,至今就还遗留下一些过去土司统治方式,可作专家参考。屯田练勇改土归流为清代两百年来处理苗族方策,且是产业共有共享一种雏形试验。辛亥以来,苗民依旧常有问题,问题便与屯田制度的变革有关,与练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个行政长官,一个史学者,一个社会问题专家,对这地方的过去、当前、未来如有些关系,或不缺少研究兴味,更不能不对这地方多有些了解。
又如战争一起,我们南北较好的海口和几条重要铁路线都陆续失去了,谈建国复兴,必然要从地面的人事经营和地下的资源发掘作起。湘西人民常以为极贫穷,有时且不免因此发生“自卑自弃”感觉,俨若凡事为天所限制,无可奈何。事实上,湘西的桐油、茶叶、木材、竹、棕,都有很好的出产。地下的煤铁虽不如外人所传说富厚,至于特殊金属,如锑、砒、银、钨、锰、汞、金,地下蕴藏都相当多。尤其是经最近调查,几个金矿的发现,藏金量之丰富,与矿床之佳好,为许多专家所想象不到。湘西虽号称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记》,被形容为与世隔绝的区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过,贯串了四川、贵州、云南、广西的交通。并且战争已经到了长江中部,有逐渐向内地转移可能。湘西的咽喉为常德,地当洞庭湖口,形势重要,在沿湖各县数第一。敌如有心冒险西犯,这咽喉之地势所必争,将来或许会以常德为据点,作攻川攻黔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