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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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和我绝缘,这就是我玩的坏的结果了。不懂得应当读书时旧的制度强迫我读书;到自己觉悟要读书时,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挞,可逃学,这时有些学问,你纵有自学勇气,也不能在学校以外全懂)我总好象同一切成规天然相反,我真为我命运莫名其妙了。
在另时,我将同你说我的赌博。
——一个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斋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7节 我的小学教育(1)
木傀儡戏
二月八,土地菩萨生日,街头街尾,有得是戏!土地堂前头,只要剩下来约两丈宽窄的空地,闹台就可以打起来了。这类木傀儡戏,与其说是为娱乐土地一对老夫妇,不如说是为逗全街的孩子欢心为合式。别的功果,譬如说,单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钱时,大多都是论家中贫富为多少的;惟有土地戏,却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象我们家有五个姊妹的,虽然明知到并不会比对门张家多谷多米,但是钱,总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戏不看戏可不问。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别人两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说来,也不好意思。
戏虽在普通一般人家吃过早饭后才开场,很早很早,那个地方就会已为不知谁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土地堂前猪屎多”,在平时,猪之类,爱在土地堂前卸脱它的粪便,几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戏日,大家临时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碍了看戏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这一天,就把猪关禁起来了。你若高兴,早早的站在自己门前,总可以见到戏箱子过去,押箱子的我们不要问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两个挑水的人抬着,箱子上有各样好看的金红漆花,有钉子,有金纸剪就“黄金万两”连连牵牵的吉利字,一把大牛尾锁把一些木头人物关闭着。呵,想象到那些花脸,旦角,尤其是爱做笑样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贴着,短短的胡子……而它们,这时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将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预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象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担子,包娘的酸萝卜篮子,也颇早的就去把地盘找就了。
饭吃了,一十六个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课,在一种毫不用心随随便便的举动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张老连纸上后,所候的就是“过午”那三十枚制钱了。关于钱的用处,那是预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费账单大致如下:
面(或饺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节,三文。
酸萝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凉糕,四文。
老强母亲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临时费。
凉糕,同膏粱甜酒,母亲于出门时,总有三次以上嘱咐不得买吃的,但倘若是并无其他相当代替东西时,这两样,仍然是不忍放弃的。有时可以把甘蔗钱移来买三颗大李子,吃了西瓜则不吃凉糕。倘若是剩钱,那又怎么办?钱一多,那就只好拿来放到那类投机事业上去碰了!向抽签的去抽糖罗汉,有时运气好,也得颇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去换钱,去同人赌骰子,掷“三子侯”。钱用完时,人倦了,纵然戏正有趣,回家也是时候了。遇到看戏日,是日家中为敬土地的缘故,菜必格外丰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个生日呢?”用一种奇怪的眼睛瞅着桌上陈列的白煮母鸡,问妈,妈却无反应。待到白煮鸡只剩下些脚掌肋巴骨时,戏台边又见到嘴边还抹油的我们了。
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时间是一世纪以上,因此,近来有一类人,就是那类说来俨然象骂人似的,所谓“杂种”,就很多很多。起初由总兵营一带,或更近贵州一带苗乡进到城中的,我们当然可以从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这是“老庚”,纵然就把衣服全换。但要一个人,说出近来如吴家杨家这两族人究竟是属于哪一边,这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儿都特别美”,这一个例可以通过,我们就只好说凡是吴家杨家女儿美的就是苗人了。但这不消说是一个笑话。或者他们两家人,自己就无从认识他的祖宗。苗人们勇敢,好斗,朴质的行为,到近来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种普遍的德性。关于打架,少年人秉承了这种德性。每一天每一个晚间,除开落雨,每一条街上,都可以见到若干不上十二岁的小孩,徒手或执械,在街中心相殴相扑。这是实地练习,这是一种预备,一种为本街孩子光荣的预备!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场的怕是无一个罢。他们把队伍分成两组,各由一较大的,较挨得起打的,头上有了成绩在孩子队中出过风头的,一个人在别处打了架回来为本街挣了面子的,领率统辖。统辖的称为官,在前清,这人是道台,是游击,到革命以后,城中有了团长旅长,于是他们衔头也随到改变了。我曾做过七回都督,六弟则做过民政长。都督的义务是为兄弟伙凑钱备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则行动不怕别人欺侮,到处看戏有人护卫而已。
晚上,大家无事,正好集合到衙门口坪坝上一类较宽敞地方,练习打筋斗,拿顶,倒转手来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选对子出来,学苗子打堡子时那样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击,除开头脸,心窝,“麻雀”,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炼磨成一个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汉,那是事实罢。不愿用家伙的,所谓“文劲”,仍可以由都督,选出两队相等的小傻子来,把手拉斜抱了别个的身,垂下屁股,互相扭缠,同一条蛇样,到某一个先跌到地上时为止,又再换人。此类比赛,范围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牵成一个大圈儿,让两人在圈中来玩。都督一声吆喝,两个牛劲就使出了。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败了。败者为胜利的作一个揖,表示投降,另一场便又可以起头。也有那类英雄,用腰带绑其一手,以一手同人来斗的,也有两人与一人斗的。总之,此种练习,以起疱为止,流血也不过凶,不然,胜利者也觉没趣,因为没一个同街的啼哭回家,则胜利者的光荣,早已全失去了。
这一街与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们便找不出实际显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弄土地戏开场,他们就有得是乐了。先日相约下来,做个预备。行使通知的归都督,由都督下令团长去各家报告。各人自预备下应用的军器,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东西!固然,正式冲锋上,有由各方首领各选人才,出面单独角力用不着军器的时候,但,终少不了!少了军器,到说“各亮器械宽阔处去”时,恐怕气概就老不老早先馁下了。或是短短木棒,或是家中晒棉纱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军器是“南竹块”。这东西,由一个小孩子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时,任怎样有力,也不会大伤。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子们学藤牌时,又可以充砍刀用,所以家中也不会禁止。缺少军器的可以到都督处去领取两枚小钱,到钱纸铺去,自己任意挑选。竹片在钱纸铺中,除了夹纸已成了废物,也幸有了这样一种销路,不然,会只有当柴烧了。
团长通知话语,大约如下:
“据探子报:△月△日,△△街,唱土地戏△天,兄弟们应各备器械,前往台边占据地盘。奋勇当先,各自为战,莫为本街出丑,是所望于大家!”
此出于侵略一方面,能具侵略胆量者,至少总有几位脚色,且有联络或征服其他团体三个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布,不然,戏纵要看,也只好悄悄的,老老实实的,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罢了。戏属本街呢,传话当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头戏,热闹非凡,凡我弟兄,俱应于闹台锣鼓打过以前,执械戎装到场,把守台边。莫为别地痞子欺侮,致令权利失去!其军械不齐又不先来都督处领取款子的。罚如律。”关于赏罚律,抄数则例示:
见敌远走者,罚钱一文。
被打起疱不哭哼者,赏钱一文。
在别处被二人以上围打不伤者,赏钱二文。
被人骂娘二句挑战不敢动手者,罚钱二文。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8节 我的小学教育(2)
不是说到这一群小宝贝预约下来的事情么?在戏场开锣以前,空头唢呐还呜呜的吹时,本街的孩子们,三个五个,满面光辉,如生日是属于自己一样,吃得肚子饱饱的,迎上前去,就把戏台包围了。所谓台,可不是玩意儿,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竿,横七竖八的在一些麻绳子的束缚下绑好后,(远看正如一个立方体的灯笼架子,)接着是用破破烂烂灰布青布帐篷一类套上去,照此一来,太阳可以不会再晒到鼓起嘴巴吹唢呐的老老秃顶了,一些木头傀儡也就很安静于一方阴影下老老实实休息着了。布篷套上后,已不再象灯笼架子,到后又得那类庙中用的幔子把打锣鼓一班人分隔到内房去,于是远远的看来,俨然也成了一个戏台模样。
把闹台过后,不久就是为某乡约,某保证,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戏。这真讨厌!在大戏台上,见到一个戴了面具,穿了红衣,随到“铛铛庆铛铛”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着,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赐福”或“一品当朝”的红布片子洒开一抖,已够腻人了,如今却由一个木头人再套上一个面具,也亏下面那个舞的人好意思!另一个人口中喊着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们回过头去,只要选那人众中脸儿象猫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极了,却不知我们都为她羞。不过,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头上时,那便又当别论了,因为是这么一来,过午的钱,将因外祖母的高兴,把我们吃早饭时所预约下来的用费增加了。
有一类声音,是未经锣鼓敲打以前,就能听到的,就象:孥孥,你妈又怎不来!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孙也带来!代狗,这里要买盐葵花子!嫂嫂,这里有张空凳!……
又有一类声音,是锣鼓敲打以后,平息下来,歇了中台,始能听到的,就象:老肥,米豆腐三碗,热的,多辣子!面客,饺子多作醋!卖糕的,我不要这样的!……
到歇晚台时,一切声音就都为拖曳板凳的吱吱格格声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锐的呼声,突出此一片嘈杂的音海,但终于抑下了,深深的陷到这类烂泥样的吵嚷中了,全场板凳移动声象一批顶小的顶坏的边响炮仗往你耳边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个顽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种研究态度,把手指头塞到口里去,权当丁丁糖吮着,很殷勤的看到戏子们把一个一个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戏台的皮剥去后,依然恢复那灯笼架子的神气,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于灰色葵花子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