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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施蛰存作品选-第3部分

小说: 施蛰存作品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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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诗》里的“清明时节雨纷纷”那一首绝句呢。好,你想罢,清明节的雨岂不是杜甫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好雨”么?你看它如雾如烟,甚至如简文帝所说加上一些斜照便如游丝一般的轻轻地摇曳着在陇亩间,在原野上,在花丛,在屋外,它把现实的景物濛濛得成为幻象的,你从这烟雾般的雨丝中看青青的杨柳,你只能见得她轻盈婉约地在曼舞低颦,你决不能分辨清她的一枝一叶。假如你要远眺着山山水水,你会觉得山水之间失去了涯涘,这一片空翠会迷住了你,让你不能说山到何处止,水到何处祝假如你再想从这般的雨雾中看花,你愈会觉得这些滴粉溶脂的颜色因为不分明而愈媚。此外,冲破了这无声的清明雨的境界的便是叶下的黄莺与翦水穿帘的红襟燕子。在这里,我的所谓冲破,并不是毁坏的意思,黄莺与燕子的歌唱与飞舞决不会败了你赏雨的幽兴。我所谓冲破者,是说当你在梦幻似的怀着与蔷薇花的新叶一般娇嫩的柔情领略这清明节的轻雨,忽然间浅绿荫中有一声莺啭,或是一瞥眼见一羽小燕飞掠过你肩头,使你陡然的从沉醉的幻梦中惊醒来,踌躇怅望了一会儿,重新再整整春衫,凭阑对雨,这个所谓冲破,其实与雨景是依然很和谐的。
  清明节之后的雨,恐怕要说到那使人感触的落花雨了罢。此时候,花也老了,雨也不似从前的怕羞了,于是我们的亡国君王不觉的感逝伤时,含着两眶热泪,唱了一阕千载以后犹有余哀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落花时的雨,其感人的美处,几乎被这一首绝唱完全说荆你倘若能向花间去徘徊一刻儿,看看这“满地落花红带雨”的情景,再将这首词儿低低的唱一遍,此后再想一想多愁多病的美人林黛玉葬花时的心情,再把她的《葬花词》唱一回,怕你不要没来由的觉着眼泪要夺眶而出么!
  说到梅雨时,便又是一番气度,这时候,绿叶成阴,花片儿全都隐去,残莺和杜鹃在一声声的唱春之挽歌,五日十日的雨水间歇着淙淙的下降。流过了花坛,流过了长阶,你便无论是在看着或听着,你想你将觉得它的滋味如何?据我想,你即使没有一丝烦怨,也真不免要魂销心死。
  夏季,除了梅雨而外,便要推到六月的骤雨了。骤雨,通常总是被人咒诅的,因为每个人都怨恨它的暴力,好好的在街上或旷野赶路,它会猛然地把你打得淋漓尽致。然而骤雨却并非绝对的是一个杀风景的朋友。它一样也能让你体会出一阵不尽的美味。再称颂它一句,它能给予我们的情绪却与春雨梅雨相异。春雨梅雨能充分的使我们感到惆怅甚而至于伤心,然而它却能给我们以快感,所以春雨梅雨是一种抑郁美,它却是畅美;或是说前者是优美,后者便是壮美。
  我何以这般热烈地替骤雨喝彩,你可切莫疑心我是故为乖僻。你试听我的计划:我是在想六月里应当常在高处——不论山上也好,台上也好,楼上也好,一则为了取凉;二则也就为了赏雨。你想每当满天价布满了黑云时,你不是立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么?(这时候,从将雨到下雨,真是一刹那间,所以我要你常住在高处,因为你假如要想临时从低处奔上去,你便是飞也赶不及看这个奇景。)于是,你看着,你目不一瞬地看着,天也愈低了,风也愈狂了,骤然间一阵粗大的雨点如万马奔腾的厮杀下来。这时候四野里的大树被风势摇撼得呼呼的发出龙吟虎啸之声,当此情景,你的神经不是起了极度的振奋了么?你不要披襟当风高呼两声“快哉!快哉!”么?假如你所处的是一座高楼,而这座高楼又恰是一座“黄冈竹楼”,则我想你必然能在这一阵骤雨中听到更佳妙的音乐,找到一种更精致的滋味。雨过后,天开云朗,又是斜阳时分,蝉声也在树杪间听得了,一切都异常平静的,俨然如换了一个世界,这时候你拖着一双木屐,在这平静的境界中默坐片时,观赏树叶上的晶莹的珠粒,岂不是比在春雨中闲淡而开怀得多么?
  汤麦司·摩尔的咏恬静诗就是称赞这个时候的。他第一句就快快活活的替我们说:“大风雨过后的沉着的时候是多么美丽而恬静呀?”这个体验不是很真确么?假如这时候,你左近有一个荷塘,同时你或者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爱人,那就更好了,你不妨扶着你的俦侣,凭阑看雨后芙蕖,亭亭玉立,出落得愈显红白。你们俩在那里尽盘桓到夕阳西下。
  有兴致时不妨唱一阕六一居士的“池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私倚处,遥见月华生。……”你想,如此欣赏,骤雨不是也颇有些风情么?
  到了洞庭波,木叶脱,这时候我们身在一个零落的境象中。我们登临高阁,“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别又是一番情感。原来秋雨和春雨,就雨的本质上讲,却是一般无二,但因为所处的时地不同,便使我们对于它们的观照和感印亦因之而异。春雨下降在温和时节花鸟丛中,而秋雨却下降在冷风里枯草堆,我们看春雨依约是就花儿草儿上分布了些饧蜜,而秋雨却绝对不能如此比拟,假如我们拿这零落的秋之世界来比之于潦倒的阮步兵,则秋雨便是阮步兵所走到的穷途,岂不更要伤心痛哭吗?虽则春雨如落花时节所降的也免不得要令人伤感,然而终究不过是一些诗意的伤感,决不会像对于秋雨的伤感那样动真性情。所以你试想,又是在秋天,又是在黄昏时分,这种雨给予我们的情绪岂不是唯有深愁而已么?这种愁的滋味究竟如何,你试一读多愁易感的李易安与魏尔仑(Paul Velaine)的绝唱: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而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易安《声声慢》
  二
  泪珠飘落萦心曲,
  迷茫如雨蒙华屋;
  何事又离愁,
  凝思悠复悠。
  霏霏窗外雨,
  滴滴淋街宇,
  似为我忧心,
  低吟凄楚声。
  泪珠飘落知何以?
  忧思宛转凝胸际:
  嫌厌未曾栽,
  心烦无故来。
  沉沉多怨虑,
  不识愁何处,
  无爱亦无嗔,
  微心争不宁。
  ——魏尔仑
  絮絮的推念到秋雨,我想让我们回转笔尖儿罢。再说下去,便是冬日的雨。我想冬天,北风太冷,万没有人愿意开窗赏雨。所以冬天的雨非不可赏,可是方法上不得不要有些斟酌,因此我想且将它按下不题。我想再将雨的滋味从每一个时节分析一下。我以为果然春雨与夏雨,其味不同,夏雨与秋雨,又不相同,而同是一阵春雨,降落在小庭深院和陇头陌上,其风味又不相同,推之于夏雨秋雨也是如此。
  在冥念中,我构成了一所庭院,庭中满长着绿苔,衬着许多残落了的花瓣,檐口挂着一桁文竹帘儿,从半掩的门中,可以窥见室中陈列着的屏、幄炉、镜之类。在这些装饰品中间,掩映着一位美人,在静悄悄地无端愁闷。这个庭院,便是古来许多词人所大家幻念着的境界,微雨了——莫论是春雨或秋雨,词人们便想起了这个深深庭院中的美人,此时她该在忆什么人吧,她该在念什么事吧,词人们又想愁的时候她的行止如何呢?支颐而望落花吧,倚着屏帷吧,拈弄着裙带吧。于是他们便替她代做了许多隽句。
  如“暮天微雨洒闲庭,手挼裙带,无语倚云屏。”“小庭寒雨绿苔微,香闺人静掩屏幔”“斜倚云屏无语,闲愁上翠眉,闷杀梧桐残雨滴相思。”在这里,我并非有心想姗笑古人,也并不是要你肉麻煞地去开倒车怀古,我不过是想举例以证明我们常能在微雨蒙蒙的庭院中会冥念出一个幽情的境界来。
  假如这微雨在原野,我想我假如在踏青时遇到了它,准得要暂时摹拟古人向牧童去“借问酒家何处有”了。在村酒店中喝了些酒,看看雨意渐歇,便带着薄醉微醺的情怀,且走且拂拭着扑面的雨丝。走上了小桥头,看溶溶春水在一丝丝的杨柳下轻轻地流过,自然会联想到“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这诗句。再跌跌冲冲地走过了竹篱茅舍,忽到了一座梵王宫,便走了进去随喜随喜,看里面神龛零落,香火久荒,粉壁都被绿苔青藤攀剥得陆离光怪,蛛网密密层层的结上了蔫旧的黄绫帷帐,窗纸全被风雨吹打完了,看着这座残圮的古迹,不免会得轻叹一声,联想起“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的妙句。
  此种情形,虽则是十二分的迂腐,然而对于春雨的滋味,却是完完全全的领受到了。
  万一雨更狂些,不是蒙蒙的微雨而是滴滴沥沥的零雨,则我们却不十分宜于欣赏它的色相,我们最好当用听觉来感受它的趣味。所以古人夸奖江南的好景,便举出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生涯,不也足以证明听雨原来也是一种最隽永的勾当么?再假设,连朝的淫雨,降得你“舍南舍北皆春水”,忽然在上灯时分,有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叩关而入,正在寂寞中的你,岂不欢喜吗?于是你招呼家人稚子“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款待他,此时淙淙的雨声直是在劝你们的杯酌。饭后,随意的苏散苏散,然后生起了阳羡风炉,点一盏碧螺清茗,向灯前琐琐然欣欣然的共话巴山夜雨。你想,这样的景致,岂不是也很值得称说一番么?
  冬天的雨,我以为是恰好可以拿隐士来比拟。何以我要拿隐士来比拟冬雨呢?我并不是因为他有学问有道德的缘故,我的唯一理由就只是一个“冷”字。你想冬季雨不是冷得如庐山孤山首阳山的那许多隐士么?然而,虽则很冷,差幸冬天的雨量不多,便偶然降一天半天也不至于十分厌恶,况且冬雨又恰如诗人所谓“白雨映寒山”,如果要从它的色相上去找滋味,我想大概也至多如吃牡蛎一般罢了。所以冬雨宜于在室内炉边酒边,把纸窗儿紧闭,一任它在外面潇潇淅淅。你与它无心而有心,无情而有情,你只管与你的家人朋好拥裘呵冻,拨一拨炉中残炭,温一杯淡酒,胡乱的话些家常,兴致暂止时大家都默然而息,便又听得它在外面潇潇淅淅,此时的雨声,也正不为不美。
  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一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你切莫怀着此种意识不准确的多虑。我是对于车马喧豗,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
  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我想起王尔德有一个诗题曰“黄色中的和音”(Sim-phony in Yellow),却是十分适合于这个景象。一切的声音颜色都与这空蒙的黄色谐合了,因这一片黄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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