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第1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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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他还在潘公女儿床上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喝道:“你且借衣服木鱼与我。”
只一手把头陀推翻在地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正待爬起溜走,石秀赶上前一步,将刀就颈上一勒,只听得疙瘩一声,那头陀已经倒在地上,不做声息,石秀稍微呆了一阵,想不到初次杀人,倒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爽快。再将手中的刀就月亮中一照,却见刀锋上一点点的斑点,一股腥味,直攒进鼻子里来,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不觉的望上一壮。
石秀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进巷里来。工夫不大,只看见杨雄家后门半启,海黎戴着头巾闪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喝道:“只顾敲什么!”
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抛了木鱼,一手将那和尚放翻了。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海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这是不久之前,和那美丽的潘巧云在一处的肉体啊,仿佛这是自己的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
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
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
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一连五七日,石秀没有出去,一半是因为干下了这样的命案,虽说做得手脚干净,别人寻不出什么破绽,但也总宁可避避锋头。一半是每天价沉思着这事情的后文究竟应当怎样办,徒然替杨雄着想,石秀以为这时候最好是自己索性走开了这蓟州城,让杨雄他们依旧可以照常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好比过眼云烟,略无迹象。
但是,如果要替自己着想呢,既然做了这等命案,总要彻底地有个结局,不然岂不白白地便宜了杨雄?况且自己总得要对杨雄当面说个明白,免得杨雄再心中有什么芥蒂。此外,那要想杀潘巧云的心,在这蛰伏在客店里的数日中,因为不时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勾栏里看见娼女手指上流着鲜艳的血这回事,却越发饥渴着要想试一试了。如果把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娇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但想像着这样的情景,又岂不是很出奇地美丽的吗?况且,如果实行起这事来,同时还可以再杀一个迎儿,那一定也是照样地惊人的奇迹。
终于这样的好奇和自私的心克服了石秀,这一天,石秀整了整衣衫走出到街上,好像长久没有看见天日一般的眼目晕眩着。独自个呆呆的走到州桥边,眼前一亮,瞥见杨雄正打从桥上走下来,石秀便高叫道:“哥哥,哪里去?”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不觉一惊。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
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
于是石秀引了杨雄走回客店来。一路上,石秀打量着对杨雄说怎的话,听杨雄说正在找寻我,难道自己悔悟了,要再把我找回去帮他泰山开肉铺子么?呸!除非是没志气的人才这么做。倘若他正要找我帮同去杀他的妻子呢?
不行,我可不能动手,这非得本夫自己下手不可。但我可是应该劝他杀了那个女人呢,还是劝他罢休了?不啊!……决不!这个女人是非杀不可的了,哥哥若使这回不杀她,总有一天她会把哥哥谋杀了的……
到了客店里的小房内,石秀便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脸一红,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心中暗想,“原来你是来请罪的,这倒说得轻容易。难道你简直这样的不中用么?”
待我来激他一激,看他怎生,当下便又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
说着,石秀从炕下将过了和尚头陀的衣裳,放在杨雄面前,一面留心看杨雄脸色。果然杨雄眼睛一睁,怒火上冲,大声的说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石秀自肚里好笑,天下有这等卤莽的人,益发待我来摆布了罢。便自己沉吟了一回,打定主意,才说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
杨雄很相信地说:“兄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
石秀道:“此地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
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是非都对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杨雄听了这话,沉思了好半歇,只是不答上来。石秀便把那和尚头陀的衣裳包裹好了,重又丢进炕下去。只听杨雄说道:“兄弟,这个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
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和海黎往来真实的事。”
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上翠屏山来,只是你却休要误了。”
石秀冷笑道:“小弟若是明日不来,所言俱是虚谬。”
当下杨雄便分别而去。石秀满心高兴,眼前直是浮荡着潘巧云和迎儿的赤露着的躯体,在荒凉的翠屏山上,横倒在丛草中。黑的头发,白的肌肉,鲜红的血,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石秀完全像饥渴极了似地眼睁睁挨到了次日,早上起身,杨雄又来相约,到了午牌时分,便匆匆的吃了午饭,结算了客店钱,背了包裹,腰刀,杆棒,一个人走出东门,来到翠屏山顶上,找一个古墓边等候着。
工夫不多,便看见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走上山坡来。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下在树根前,只一闪,闪在这三人面前,向着潘巧云道:“嫂嫂拜揖。”
那妇人不觉一怔,连忙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
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了。”
杨雄这时便把脸色一沉道:“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
潘巧云笑着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
石秀不觉大怒,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对的明白。”
那妇人见神气不妙,向石秀丢了个媚眼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什么?”
石秀看见潘巧云对自己丢着眼色,明知她是在哀求自己宽容些了。但是一则有杨雄在旁边,事实上也无可转圆,二则愈是她装着媚眼,愈勾引起石秀的奇诞的欲望。石秀便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说了,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和那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在地下道:“嫂嫂,你认得么?”
潘巧云看了这两堆衣服,绯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看着她这样的恐怖的美艳相,不觉得杀心大动,趁着这样红嫩的面皮,把尖刀直刺进去,不是很舒服的吗?当下便飕地掣出了腰刀,一回头对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去揪过那丫环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是早已唬做了一团,只听杨雄如此说,便一五一十的把潘巧云怎生奸通海和尚的情节统统告诉了出来。只是对于潘巧云说石秀曾经调戏她一层,却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迎儿的口供,石秀思忖着:好利嘴的丫环,临死还要诬陷我一下吗?
今天却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便对杨雄道:“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的。请哥哥再问嫂嫂详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命。”
这时,美艳的潘巧云已经唬得手足失措,听着杨雄的话,只显露了一种悲苦相,含着求恕的眼泪道:“我的不是了。大哥,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我这一遍听了这样的求情话,杨雄的手不觉往下一沉,面色立刻更变了。好像征求石秀的意见似的,杨雄一回头,对石秀一望。石秀都看在眼里,想杨雄哥哥定必是心中软下来了。可是杨雄哥哥这回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