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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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张洁。”
好像她那时就知道我要大病一场(她去世后不久,我就查出丙型肝炎),为了
减轻我的负担,为了我能安心治病,免得我再为她去四处奔波、求医、找药、为她
受累,她毅然绝然地决定走了。
胡容一听她这样说就慌了。忙问她:“您哪儿累?”
妈又说不出。
胡容又问:“您的腿累吗?”
妈说不累。
胡容又问:“您这样起来、坐下累,是不是?”
妈也说不是。可她还是说,她累了。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
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
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
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
不论胡容说什么,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妈了,妈突然就像修练到了四大皆空
的境地。
可是过了一会妈又要求胡容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胡容让她休息一会再练。
她说:“我要练,不然张洁又着急了。张洁对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气让人受不
了。”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
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情太坏了。”
确实像妈自己说的那样,她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曾几何时,我难道不是一个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论与多么刁钻、阴暗、狷介的人相处,都能相安无事。倒不是我有多么宽宏
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没心没肺、浑然一片、轻信于人。不论谁坑害了我、甚至卖了
我,不要说以牙还牙,就是觉悟也难。偶尔品出些滋味,也是转眼就忘,从不知道
记恨。曾经有个长我许多、清华五二届的追求者,对我的评价即是“浑然一片”。
在我林林总总的候选人中,那是母亲看中的两个中的一个,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一个
姓付的同学。
这两个人都是品行极好、忠厚老诚的知识分子,后来全都当了高级工程师。其
中一个下落不明。提起他,妈老是痛惜他说:“恐怕早死了,他得的一定是肝癌。”
另一个在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中遭了大难,从此心灰意懒,最后丢弃了他的学业,跟
着儿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门。说,“即便如此,老死他乡,
我也不会回去了。”
我在婚嫁方面,从没有听过妈的话,这当然是她这辈子最伤心劳神的事。
可我就是听了妈的话选择其中的一个,我就能幸福吗?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难、或许根本就是无法破释的谜。
记得有个中学时代的女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笑,你真是那么无忧无虑吗?”
是的,那时候我只会笑。甚至十几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所谓生活作风不
好而饱受世人耻笑的时候;即使在穷困潦倒,贫血得晕倒在地、衣衫补了又补的时
候……
就是这几年我的脾气才坏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不得不抛却幻想,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可又无法回避这缺憾的
伤害……
觉得自己对人人都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既要尽孝道、又要尽妇道,以及朋友之
道。还要挣钱养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结果不但没有本事将这包揽天下的角色演好,
反而累得七窍生烟、六欲全无……
但是又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把这神圣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
便只好自哀自怜、心生怨气……
我被做人的重担压迫得失去了耐性。
第十章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
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
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
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
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
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
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
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
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
成橘子渣, 而且越吃越上火, 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
“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
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
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
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
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
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
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
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
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
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其实放疗的副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恶心、低烧、脱发、消瘦、食欲减退等等。
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
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
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
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
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
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
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
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
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
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
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
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
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
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
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
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
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
两条胳膊撑着茶几,教跬热砣淼匦钡旁诘厣希坏憔⒁膊皇埂=鼋隹孔鸥觳采系?br》 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
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
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
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
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
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
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