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电子书 > 古代宫廷电子书 > 张洁文集 >

第73部分

张洁文集-第73部分

小说: 张洁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我们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曾经那么恶毒又那么纯粹”,一个尖锐的问题推到我
们面前:孩子的心灵除了单纯是否还存有其它?当一个孩子生处特定年龄、特定境
遇时表现出“恶”会怎样?等等,《妖湖传说》很可贵地将笔触伸入该端,从而使
作品在人内心落下的痕迹更深刻、持续性必然更加长久,带给人的震撼将格外强烈。 

第一章 
 
  一九九一年七月底,妈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身体也分崩离析地
说垮就垮了。好像昨天还好好地,今天就不行了,连个渐进的过程也没有。
  而妈可能早有预感。
  她去世后唐棣学生时代的好友石晓梅对我说,六月份她来看妈的时候,就觉得
妈明显的衰老了。妈去拿笔记本,想要记下晓梅的电话。可是刚拿出笔记本就茫然
问道:“我拿笔记本干嘛?”
  晓梅说:“您不是要记我的电话吗?”
  就是这次,妈非常伤感地对晓梅说:“我再也看不见唐棣了。”
  晓梅说,以前妈也常说这样的话,但她从未介意,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常做如是
之说。可是这次,妈再这样说的时候,晓梅觉得她是真的再也看不见唐棣了。
  一九八七年她得黄胆性肝炎以后,我每半年带她做一次B超,检查她的肝、脾、
肠、子宫等等,医生每次都说她什么病也没有,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我虽然不敢奢望母亲活到一百岁,我想她活到九十、九十五岁是不成问题的。
  我这样盲目的乐观,还可能是因为妈太自强、太不需要我的关照,什么事都自
己做。就在一九八七年秋天因为黄胆性肝炎住进医院的前几天,还自己步行到魏公
村口腔医院看牙呢;
  就在她去世前的五六个月,还给我熬中药呢。
  就连胡荣都看出,一九八四年唐棣走后,妈老了一大截。一九八七年得了黄胆
性肝炎后,又明显地老了一截。而我却总是看不到妈的衰老,我对她的关切,是不
是连外人都不如?
  医生的良好祝愿正中下怀地鼓舞了我、欢愉了我,从而也麻痹了我。它深深地
印在我的脑子里,从而忽略了妈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以至我大意失荆州。这可能
也是造成她在不该过世的时候却过世了的原因之一。
  而且我那时不知为什么愚蠢地认为, 那个半年一次的B超检查,就是妈整个健
康状况的鉴定,既然做B超的医生说她什么病也没有,她就真是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我现在悔之晚矣地悟到, 其实B超了解的只是腹腔方面的情况,至于心、肺、脑方
面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以我的智力来说,这本是略动脑筋就能想到的事,然而我
却没有想到。
  我算是大不孝了。
  妈年事渐高以后,我并没有经常守在她的身旁,而是把她丢给小阿姨,或游走
列国他乡;或应酬交际;或忙于写作;或去陪伴我的先生……以为有小阿姨在她身
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尽管现在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妈的一点骨灰带上,可这还有什么用呢?在
她老迈力衰,最需要我左右一旁的时候,我却把她远远地丢下了。
  一九九一年七月初我到哈尔滨大庆采油七厂采访,她比我哪一次外出都更想念
我。听小阿姨说,她不断地说:“张洁快回来了,张洁快回来了。”好像在为无人
照顾的自己鼓劲。
  可是我在哈尔滨给她打长途电话, 问她各方面情况如何的时候, 她老是说,
“没事,挺好的。”
  有一次她便结得特别厉害,急切地念叨着:“张洁要是在就好了,张洁要是在
就好了。”而我却远在哈尔滨的大庆采油七厂。
  多少年来都以为妈的便结是老年人的通病,后来才知道,那是由于她的脑垂体
瘤已经发展到不能正常分泌身体各系统所需要的内分泌,从而影响了身体各系统的
功能所致。
  她从不要求我的关照,从不抱怨我在她八十岁的高龄,总是大撒手地把她丢给
小阿姨。
  她终于禁不住对小阿姨这样念叨我,一定是因为身体异常不适,有一种到了紧
要关头的直觉。
  我在哈尔滨呆了不过十几天。一到家就发现,短短几天里她就颤颤巍巍地驼了
腰。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两只脚掌嚓、嚓、嚓地磨蹭着地面。
  裤带也常常忘了系,吊吊地拖垂在衬衣下摆的外面。
  妈再不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利利索索的妈了。
  可我还是想不到,或不愿意那么想,妈是不行了。我还以为,或我宁肯以为她
不过是在懈怠自己。
  我说:“妈,您怎么这样走路,好好走。”或者我内心深处已模模糊糊地感到,
妈也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不管我多么一厢情愿地认为妈能活到九十五。否则为什
么一见妈那个样子走路我就心里发紧?心里越是发紧,才越是轻描淡写地对妈说:
“妈,好好走。”
  她就抵赖、隐瞒、解释着,说她脚痛;或是鞋不合适;或是刚睡起来、刚坐起
来,腿脚还没活动开……
  也许她心里早就明白,否则为什么老是找出各种理由来蒙混我,也蒙混她自己
——那可怕的结局不可避免地快要到来。
  那个时候她大概就知道,她其实已经不行了。可是她不肯对我说实话,她怕我
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直是互相搀扶才能挣扎过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组成的这个
列队,即将剩下我一个人了。
  所以她的抵赖、隐瞒、解释里,总含着隐隐的歉疚。好像她不但不能再扶我一
把,反倒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独自在这实在没有多少乐趣,甚至苦不堪言的人生
里继续跋涉、挣扎,是对我的一种背弃。
  两只眼睛,也总是老泪凄凄的。
  多少年来我们一直听信眼科医生的话,妈的视力不好,是因为长了白内障的缘
故。而白内障一定要在它的翳子蒙上整个眼睛后才能手术。我们不懂,不懂也没问
个明白,为什么十几年过去,妈的视力差不多等于零了,翳子还没有蒙上她的眼睛?
  有两次胡容来看她,恰好我不在家。她应声开门之后竟看不清是胡容,问道:
“你找谁呀?”
  胡容说:“姥姥,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妈说:“哎呀,听声音才听出来是你。”
  到一九九一年更是出现了重影。妈常说,有时能看见两个我;有时半夜醒来,
老看见屋子里有人,或有几个小孩在乱跑。“刚开始我还挺害怕,后来就习惯了。”
妈说。
  现在,不用念医学院我也懂了,一个人的眼睛如果查不出别的毛病,视力却越
来越差的话,就应该考虑是否是瘤子压迫视神经的缘故。可是却没有一个念医学院
的眼科医生想到这一点。说他们是庸医恐怕不够公正,只能说他们没有想到。如果
他们当中有一位能够研究一下,一个视力已经近乎零的白内障患者,他的翳子还蒙
不上整个眼睛,是否和脑子里发生占位性的病变、压迫视神经有关?如果那样,妈
早在她还可以承担手术的年龄就做手术的话,我现在还有妈。

  左肩更加歪斜了。
  左肩的歪斜,可能是从一九八九年开始的。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三号我去意大利
的时候还没有发现, 后来我从意大利转往美国,并在一九九0年二月把她接到美国
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左肩歪斜了。不过远没有一九九一年夏天歪斜得这么厉害。
我说:“妈,您的肩膀怎么歪了?”
  她辩解说:“这是因为右手老拄拐杖的缘故,右肩老撑着,左肩就歪蹋下去了。”
妈几乎不拄拐杖,拐杖拿在她手里只在心理上起一种依赖保护的作用。何谈右肩老
是撑着,左肩就歪蹋下去,她只是不肯承认那是衰老的象征。在她辩解的深处,恐
怕隐藏着对衰老无力、无奈的忌讳,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老。我老是一厢
情愿地觉得,妈还是拉扯着我在饥寒交迫、世态炎凉的日子里挣扎、苦斗的母亲,
有她在,我永远不会感到无处可去,无所依托,即便是现在,我看上去已经是足够
的强大、自立、独立的样子了。只有妈深知,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她也一厢情愿地想着她不能老,更不能走。她要是老了、去了,谁还能像她那
样呵护我、疼我、安慰我、倾听我……随时准备着把她的一腔热血都倒给我呢?
  随时,我的眼前都能现出她住进医院的前一天,还在坚持锻炼的样子:
  手杖依旧横空地握在右手,她常说:“我不拄,我就是拿着它壮壮胆。”不管
命运如何安排,她要以八十岁的老身奋力延缓着依赖它物、他人那个时刻的到来;
  发卡胡乱地卡在头发上。稀疏的白发,东一络、西一络地四下支楞着。妈是极
要体面的人,不管条件、情况怎样,她总是把我和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
齐。可是,早晚有一天人人都会有的,那个力不从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双臂勉强地、尽快地摆动着,好像还在协调地配合着快速、利索、其实举迈已
经相当艰难的双腿:
  她晃动着双臂往前挣扎着,满脸都是对生命力怎么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的不明
不白,不甘不屈,以及在这毫无胜利指望的斗争中,心力耗尽后的思索。
  明显的食欲减退,吃什么都不香了。
  以前她的胃口总是很好,饭量比我还大。更让人不安的是我要是不给她夹菜,
她就光吃饭。给她夹了菜,她就光吃放在饭上面的菜。我要喂她,她又不肯,就只
好把她碗里的饭拌匀了让她吃。
  吃饭的时候,她眼睛茫然地瞪着前方,不知其味地、机械地往嘴里填着。端碗、
拿筷子的手也颤抖得厉害,已经不能准确地把饭菜送到嘴里去了。连端碗的样子都
变了。不是端,而是用左手的食指抠着碗边,把碗夹在食指、拇指和中指的中间,
我纠正她几次,可是没用,下次她还是那么拿碗。
  她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终日依在沙发上昏睡,任门户大开。
  到现在,妈那昏睡的样子还时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特别是那一天,我走
进她的房间,见她睡得简直昏天黑地。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干这干那,她不曾感
到丝毫的干扰。她那毛发日渐稀疏的头(妈的头发本来就少,但是不秃),枕在沙
发的扶手上。那张沙发是我们经济上刚刚翻身的时候买的,式样老了一点,扶手比
较高,所以她的脖子窝着,下巴自然待在了颈窝上。嘴巴被柱在颈窝上的下巴挤得
瘪瘪地歪吊着,气也透不畅快地呼呼有声。全身差不多摊放在沙发上。好像那不是
一个有生命的躯体,而是没有生命的血肉。
  她不再关心锁没锁门,会不会丢东西;不再像过去那样,不管谁、哪怕是我进
门,也要如临大敌地问一声:“谁?!”
  就是跟我到了美国,住在我任教那个大学区最安全的教职员公寓里,对公寓里
其他人出入不锁门的现象,她也总是放心不下,多次让我提醒他们注意锁门。我只
是随口应承着,并没有认真去做。她见没有成效,就‘提醒”不止,弄急了我就会
说:“锁门干什么,谁能来偷咱们或是抢咱们呢?咱们有钱吗?没有;公寓里的家
具人家也不会要;咱们的衣服�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