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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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嗅了嗅几个臭隔肢窝”,“寻了一番花、问了一番柳”一类的恶语亵渎,将
对现实人生的否定与批判情绪置于审丑的形态之下。AB的鱼钩和BA的观钓完全是一
个超现实的故事,一场恶作剧式的人生游戏。他们因为那些“如指盖大小、多边的、
过渡颜色复杂得令人难以确认的,你可以说它是鱼又可以说它不是鱼,或随便说它
是你所希望的什么”的鱼非鱼所展开的争斗,他们在一场恶战后双双落水被鱼非鱼
所食的结局,实则一幕抽象化的人间悲剧。张洁以对丑事物的抽象,打破了现实世
界具象的秩序,摆脱了具象存在的偶然性,甚至控空了一切现实自我的内容,在一
种必然律与合规律性的追求中,显示出对现存世界的永恒观照。只有洞悉人间的丑
恶并为此而引起巨大的内心躁动的人,才有可能产生如此的具有超验倾向的抽象冲
动,并以抽象所构成的联想整体寄托自己带有批判和否定性质的观世应物的世界感。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人类抽象冲动的驱力来自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一种不安
定感和渺小感,原始民族面对现存世界的变幻莫测,不得不在一种永恒的寻求中获
得心灵的栖息之所,正如沃林格所说:“抽象冲动则是人由外在世界引起的巨大内
心不安的产物”,“他们在艺术中所觅求的获取幸福的可能,并不在于将自身沉潜
到外物中也不在于从外物中玩味自身,而在于将外在世界的单个事物中从其变化无
常的虚假的偶然性中抽象出来,并用近乎抽象的形式使之永恒,通过这种方式,他
们便在现象的流逝中寻得安息之所。”表现为现代艺术意志的抽象风格,自然也是
现代人侧身世界与丑恶人生所产生的不安定感和渺小感的结果。面对必然律和规律
性的永恒中被张洁抽象出来的鱼非鱼,你能说自己在人际世界永远说不清道不明、
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却又使任谁也摆脱不了逃避不了,并
且能将人置于绝境的无端缠绕中,比AB或BA的命运更好一些么?你能拍着胸脯吹牛
说自己不会在那个被鱼非鱼主宰的奇怪透顶的世界里充当可悲的鱼饵么?你能么?!
《横过马路》则有别于《鱼饵》的形而上魅力,带着形而下的粗俗,表现为一
幕幕乱哄哄的社会丑形的蒙太奇组接,仿佛一出玩世不恭的恶作剧,使人联想起陀
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在对浸淫于人的罪恶和人的内在生活的黑暗面的
剖露中,不难发现两者的契合,而文学更年期所特具的亵渎情绪又使张洁比陀翁走
得更远,似乎有意通过荒唐的文学游戏在整个人生的自我嘲讽中叫人难堪。
张洁当属于“极致型”的作家,当她走到审美的极致或审丑的极致时,便有一
种非她莫属的魅力。她注定不能“中庸”,只有置身于感性形态的极致状态下,才
能真正释放出自己的艺术天性。不管《他有什么病》如何荒诞,不管《鱼饵》如何
抽象,不管《横过马路》如何咒骂,你均不会感到她是在现实之上强加给人一种秩
序,你可以认为此时的张洁不如文学的少女时代那般“高雅”那般可爱,但是你不
能不承认她对现实秩序本质的绝对忠实。既然波德莱尔可以有《恶之花》,金斯博
格可以使劲“嚎叫”,高更可以以“野蛮人”为荣,凡高可以恣意“疯狂”,张洁
自然也可以背逆以往的高雅,痛痛快快地粗鄙一下。因为:现存世界原本并不那么
高雅和可爱,艺术也没有必要一味“逃避现实”,唯美或古典到底,偏要在很不完
美的世界上窥见一点完美。
在对美的反范畴——丑的展示和表现中,蕴纳着深刻的批判力。张洁以她的创
作方式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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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太阳》里,张洁继续做着她在文学更年期那种恶作剧式
的文学游戏。这部作品再一次显示出这位女作家对自己审丑感知力的强化,不过,
这种强化并不表现为艺术手段的荒诞化或抽象化的超验寻求,而是一种全人类眼光
的投入。这里,张洁那种处于文学更年期的世界感不仅越出了民族而指向整个人类,
并且被纳入严格的现实主义轨道。
张洁好像是想故意同世界开玩笑,为她的长篇标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副题——
“关于一个浪漫的梦想”,却展示了与浪漫和梦想根本无缘的世界丑相大观。人类
生存意志本质中的“原罪”,真正粉碎了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梦想,在世界上仅
有一个太阳的光照之下,中国人和老外并没有因为人种或文化环境的巨大差异而显
示出人性阴暗层面的轨劣。张洁是从整个人类的意义上把世界的异化和荒诞感凝聚
在世俗丑人生的感性描画中,揭开了人类天性的渺小、庸俗和衣冠禽兽的本相。所
有出场的人物(除了极个别的如那个毫不悲壮地淹死在国外的正统知识分子司马南
江,以及充当客串角色的莫莉小姐外),几乎都近于丑角。那个靠着《中国当代女
名人辞典》指点迷津,以“一个男儿的自由之身”的出卖为代价在中国行骗的老外,
与那个耍尽性伎俩勾引洋高干子弟菲尔的北京姐,概括的是同一种性异化的心理类
型,而且这样的异化并没有因为洋人而变得高级,因为是中国人而显得格外卑下;
在美国旅游胜地的所谓文化交流中心,展览的实际上是被金钱扭曲的人类丑灵魂,
狡黠贪婪的理查以文化欺骗与智慧的榨取所显示出的人性恶,与在异域谋生的中国
人——那个“拿着几根银针卖针灸”的从首都大医院来进修的医生,教刺绣的女士,
以及算不得是什么画家却携着夫人前来教授中国画和中国烹调的未来博士——尊严
的贬值和良知的丧失,在本质上并无二致;那个由颇有些地位和身分的人组成的出
国代表团在外邦的种种洋相——如逛“跳蚤市场”,看性电影,饱览裸体浴场,以
及对于包括避孕药片在内的所有洋物件的贪欲与搜罗——实际上已经不是对具体的
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讽刺,而是对一般性的普遍国民心态的讽喻,如此的卑陋自
然亦没有因人人身分地位的差异而现出贵贱高低。也许,在张洁的眼中人类就像波
德莱尔那首诗——“犹如没有桅杆的破船,在丑恶无涯的海上飘荡颠簸!”她便以
对这丑的消化力领悟了人类生存意志本质中的“原罪”,把握了整个世界和人生的
否定面,在人本性不可救药的堕落与无可美化的丑行恶德的揭示中,寄寓自己对被
“畏”所笼罩的时代的悲剧性感受。她反叛了古典浪漫的自我蒙骗,背逆了正儿八
经的自我拘禁,彻底释放出自己,使我们看到的是没有经过理想化和神圣化修饰的
真实灵魂大特写,和没有一点点自欺的人生现实。
这就是走进文学更年期的张洁,一个表现出深刻审丑力和出色文学机智的张洁,
一个恶狠狠的、无所顾忌又淋漓尽致的张洁。在她的焦躁中含着一种看破红尘的冷
静,那冷静又因着失望的主宰而显得无可奈何。因此,不管此时的张洁如何咬牙切
齿、慷慨激昂,如何恶语中伤、玩世不恭,也掩饰不住她内在的悲哀。她在这一时
期的作品既是悲剧性的喜剧,又是喜剧性的悲剧,或者干脆是既悲又喜的恶作剧。
而这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种品质。
这之后,张洁的短篇小说《最后的高度》却以一种令人意外的平和心境一扫弥
漫于其文学更年期的焦躁和怪癖,作品所表现出的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悟彻,对于
人性人情的冷漠和人生孤独处境的宽容与麻木,使人感到一种人经过大恶大痛大苦
大悲之后的超度。张洁的心态似乎也伴随着那平和那悟彻那麻木衰老了。它是否预
示着张洁世界感变化的再一次风格转型的境界?
对于张洁,最后的高度在哪儿呢?
张洁:对母亲的共生固恋
——一种文学之恶的探源
时光经历了许多波折,终于滑进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令人尴尬的是,它展示在我们面前的那种商品经济大潮对社会生活和各个阶层
巨大冲击的奔驰般速度。在这种奔驰面前,文学仿佛是落伍的马车,在一条越来越
冷寂的人间小路上慢慢行走。昔日文学轰动的种种辉煌已为近乎名落孙山的沮丧所
取代。清贫和寂寞之下,谁还愿意继续驾着太古老的文学马车在世纪末的路上让自
家独守空名永远也富不起来呢?
于是,便有了一些告离文学后下海的灿烂,也有了显得几许悲壮的文学贞操的
执守。
或许这个时代对于我们最大的宽容和放纵就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有选择的充分
自由,你可以下海体会灿烂,也可以站在海边流连往返却不完全跳下去,更可以根
本不为之所动,让自己贞操起来或继续贞操下去。总之,在这方面你有优越的自由。
已经没有什么权威的价值尺度限定你,只有一个真正的价值信赖、真正的尺度在你
自己心里。
在张洁的心里,文学依然是一面由心血颜色染成的不倒旗。九十年代初,当许
多人为提高脱贫的水平和速度而徘徊而下海苦奔时,张洁也在苦苦奔波——她奔波
在母亲和丈夫两个年迈有病的老人之间,同时用心力极累地擎着文学,依然以心血
颜色染着那面旗帜,靠古老的写作方式养家糊口——我曾目睹过那节奏太快的生活
情景,有好几天,她的鞋跟像雨点一样笃笃地敲击地板的声响使我不安,直到从天
津向她发出一封信警告说再如此活下去就要病倒之后,那声响才从我的耳畔渐渐地
消失。不过,那时的张洁并没有因为苦苦的奔波而失去光采,她穿着一条长长的黑
呢裙,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的是很漂亮的。
正是这一时期,张洁写作并发表了《红蘑菇》、《日子》、《上火》、《过不
去的夏天》等,比起八十年代后期的创作,在风格形态上更显出她的老辣与恶狠狠。
也就是说,张洁在她的鞋跟像雨点一样笃笃地敲击地板的间隙中,用文学之笔比以
往更变本加厉地辛辣嘲讽和恶毒咒骂,她的内心似乎淤积了太多太重且总也排解不
开的幽怨与愤恨,好像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样,她不能不变得特别歇
斯底里,特别像个女狂人,而在这样的心血颜色中染就出的文学也只能是一枝恶之
花。
不久,张洁竟真的像我警告的那样一下子就病倒了。这是在她的母亲去世以后。
极度的悲痛,淹没了曾经沉积在她心血颜色中那许多恶的体验,吞噬了过往人生全
部的幽怨与愤恨。苦苦奔波中尚没有折去的那通体的光采在这时被残酷地一扫而光,
张洁面色灰暗,鬓上出现了不少白发,眼皮红肿,穿一件卧病在床的旧睡袍,走路
摇摇晃晃,好像老了十几岁。
似乎由此结束了一个人生又重新打开了另一个人生。似乎以下的人生对张洁唯
一的交付就是一点一点过滤痛失母恋的巨大悲哀,再一点一点把痛失弥补回来。这
几乎成了冥冥之中命运赋予张洁的重要使命。后来,她便发表了长篇纪实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