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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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地一枚一枚数着小钱。就像旧社会里,那些有钱的施主看着那些告帮的穷人。
施亚男不知道吴欢是从哪里捡来了这种肮脏的意识,使他感到由衷的厌恶;也使他
对售票员姑娘产生了由衷的尊敬:如果不是为了职守,她有什么义务要看这份脸色,
受这种侮辱呢?
售票员姑娘从那把钢镚上抬起头:“喏,还多出七分!”说着,她便把多出的
钱递给吴欢。
“我不要了!”
“那是您自己的事情!”她把七分钱钢镚放在马路沿上,便转身上车了。
他想做的,他全做了。可为什么却没有感到发泄后的痛快和满足,反而浑身上
下,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和空虚?
尽管吴欢不动声色,施亚男却看得出来,在这场角斗中,他被那娇小的姑娘击
败了。
“这是何苦呢!”施亚男问吴欢。
吴欢振作起自己的精神,说:“花这么几角钱,瞧她表演一下小市民的趣味不
是挺合算的嘛!”
“小市民?”要是在以前,施亚男说什么也不愿伤了他和吴欢之间的和气,可
现在,一股怒气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我看没准咱们才
是小市民!别看我们平时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谈谈哲学、音乐,弹弹吉他,听听
录音磁带,甚至不屑于吃小摊上的油饼……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一种装饰,是极力掩
盖我们身上那股浓厚的小市民气息的装饰!我们自以为高雅的那一套,其实都是陈
腐得不得了的东西……”他看见了吴欢的神情,立刻停住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头。
要是吴欢看见太阳突然变成了月亮,月亮突然变成了太阳,也不过会显出如此这般
的神情吧?!
在这以前,施亚男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一块非常牢固的基础上。原来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们不过是站在一条结着厚冰的河上,等到春天一来,
和暖的风儿刮了起来,低头一看,那坚厚的冰河已经溶化,他们却站在两块并不联
在一起的冰块上,溶化了的河水还会把他们冲得越来越远……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无言地沿着停车场的环形广场走去。
谁也不想说什么了。他们知道,语言、情感都已随着他们之间那条不结实的纽
带断裂了,失去了。
施亚男猛然站住,他再也不羞于自己的“嫩”了。他把想要用在拳头上的力量
全都压进了这最简单的几个字:“太可耻了!”然后立即返回停车场去。他想对售
票员姑娘说——说什么呢?
吴欢说过,女性是一种脆弱的生物,而漂亮的女性尤其如此。
施亚男看见,她还坐在那辆空荡的、等着再次发车的车厢里,在暮色里低垂着
她的头。他想她一定在哭泣,他甚至听见了她轻轻的抽泣声。要不是怕她误会他是
一个趁火打劫、想要得到她的垂青的无赖,他准会替她擦干眼泪,对她说:
“还有很多人尊重售票员那平凡而高尚的劳动……”
一辆汽车悄然驶过,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施亚男这才看清,她不但没有哭,而
且正沉湎在什么想象之中。从她的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她的思绪正在遥远而又
美丽的地方漫游着……施亚男明白了,人的意志和坚强在于自身内心的平衡。脆弱
的生物不是她,而是吴欢,也许还有他自己!他悄悄地离开了。
他在淅沥的雨声里信步走着。一面听着雨滴噗噗簌簌地敲打着阔大的白杨树叶,
一面想着人们从生活这同一源泉里却攫取了怎样不同的东西。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
一种热切的愿望,想要把这迟迟才意识到的东西说给那位可尊敬的写诗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施亚男顺着一排排简易楼房走着。他难得有机会到这种住宅区来。
这里因为没有完善的排水渠道,楼与楼之间的泥土地上积着一汪汪的洗菜或者洗衣
的脏水;几个小男孩扯着嗓子正在对骂……而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那位作者却总
是看到光明,写出了那样清新、深邃、充满生活情趣而又富于哲理的诗篇,这是多
么了不起的、可贵的气质!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要找的门牌号码。
门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售票员姑娘竟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笑着招呼他:“是您?您好!您找谁?”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找田野同志!”
“我就是!”
不论施亚男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多么浪漫,他还是不能很快地把心中想象的诗
人形象和这个姑娘的形象捏在一块。
他原以为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专业作家,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业余作
者。
“您有什么事吗?”
施亚男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撒了那么笨拙的一个谎:“我是施亚男的朋友,正
巧到这附近办点事,他让我给您捎个信,过些日子想来拜望您,不知您什么时候有
空?”
她那聪慧的眼睛里充满了谅解和体贴:“下个星期我上早班,晚上都在家,请
他随便哪一天来都行!您不进来坐会儿吗?”
施亚男更慌了:“啊,不,不……以后有空再来,再见!”
“再见!”
“哗”地一声,有人从楼上倒下一杯残茶,端端正正地淋在了他的头上,他不
但没敢抬头瞧一瞧那位泼茶的人,甚至也没顾上揩一揩顺头往下流着的水珠,逃也
似地离去了。
一直跑到家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施亚男,难道吴欢
没有在汽车上招呼过他的名字!
他再也没有勇气搭乘1176号汽车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吴欢的那些表现,
仿佛也都有他一份似的。别管工厂离家多么远,他决心以后骑车去上班。
天天,他都能看见1176号汽车从他的身旁驶过。逢到这时,他便在心里默默地
说:可尊敬的朋友,等到我离你更近一点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望你。而现在,我还
不能!
我的第一本书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再无出路了。永远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被世人歧视,遭受
不公正的待遇,为贫困所苦,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聪明才智,因为连发现
它、测试它、实现它的机会都没有。
在成千上万受苦受难的知识分子当中,在无法超越外界或自身的障碍而为数不
多的、摆脱了虚伪的婚姻关系的妇女当中,我的遭遇,本属平常而又平常。我本应
接受这个现实,在给我限定的社会地位上,了此一生。
偏偏我生来不甘屈服,何况我自觉比那些伪善的、不容我也有常人应有的一席
之地的“正人君子”光明得多,也比那些靠裙带关系混饭吃的人高明得多。
我始终在为从各种力量的压抑下挣扎出来而苦斗不已。但是,在一种强大的政
治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如果不是后来开放,使中国在政治形势
上得到一个全面的突破和进展,无论是我,或是别的什么人,怎样拼搏也是无用的。
这给了所有的人一个机会。
那时我已年近四十,心力、体力都不允许我再做片刻的迟疑,但是除了痛苦的
人生经验,我几乎是赤手空拳。
大学毕业后二十几年单调的、不让人有独立思考的、等因奉此的小公务员生活,
可以把任何人的想象力磨得溜光。唯有那怎样也不肯死去的对文学的爱好,给我一
线希望。但是爱好并不等于“能够”。
“文革”中成长的一代人,以为他们是最不幸的,白白耽误了十年青春。然而
我们这一代人,被耽误的,何止是十年?
在文学这一块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土地上,我开始了为时过晚的耕耘。
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我写得很苦,前前后后修改了五遍。投稿
《人民文学》杂志,又被退了稿。我又将退稿投向《北京文学》。也是一位女编辑,
诗人张志民的妻子付雅雯。却得到意外的关注,一字未动的发了头条。引起了社会
的注意,并且在1978年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在成为职业作家之前,我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我只有一间房子,晚上为了
不影响母亲、女儿的休息,我在厨房的切菜板上写。在洗衣服时,或是上班的路上
进行构思,就这样慢慢地集成了我的第一本书。
当我第一次把稿费交给母亲的时候,我对他说:“妈,我们终于有钱了,您可
以不必再去卖冰棍、卖牛奶了。”母亲哭了。
我要说明的是,我从不歧视卖冰棍、卖牛奶的工作。相反,我认为凭自己的劳
动挣饭吃,比不劳而获的寄生生活或剥削生活光彩得多。
我自己因为入不敷出,白天忙完办公室里的工作,晚上还要给工厂缝手套,给
工程师抄讲义,以补偿工资收入之不足,母亲正是因为年迈,才从小学教师的位子
上退休下来,但是为了帮我支撑这个家,不得不替奶厂卖牛奶,替冷饮厂卖冰棍。
她一生坎坷,自幼丧母,倍受后母的虐待。结婚不久,又被我父亲遗弃,一个人拉
扯着我,吃糠咽菜,千辛万苦才把我抚养大,又供我读了大学。我本应侍奉母亲安
度晚年,且不说享什么清福。但是我却没有这个能力,使她在将近七十岁的高龄,
还要在风吹、日晒、雨打之下辛苦地劳作。
当我摩挲着我第一本装帧粗糙、纸张低劣的书的时候,我又悟到,我的痛苦,
其实就是我的财富。
我永远不会忘记生活在我周围的普通人。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的不仅
仅是中国的老百姓,也想着整个人类,我爱人类,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和前途,我将
尽终生的力量为人类而写作,因为我是从普通人当中走出来的。
第1节:我很久没有喝过香槟了
就这样不期而至地显现……那个十字架,有一次甚至是在熙熙攘攘的西单大街上。
我便在如此喧嚣、浮躁而又荒漠的日子里站住,与那不曾相近相亲,却比了如自己还了如自己的十字架默然相对。
只是那么一会儿,它就绝尘而去,丢下我,把不尽是敷衍的日子继续下去。
难道那只是日子的无望,而不是我的无望?
那正是蒲宁在《三个卢布》里,指给我看的、竖立在不知名少女的墓前,并在雅尔达的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的十字架。
相信在许多没有星光的夜晚、在散发着潮气的荒草丛中,会有那相当古老的族类、从不相干这个世界的萤火虫,飞掠在它的四周。
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萤火虫那点存在又似乎并不存在、忽隐又忽现的光亮,以及无声无息到即便在我们的梦中,也不会出现的萤火虫,更能体谅万物和它们自己不得不坠落世上的遭遇?那十字架该是很不寂寞的了。
然而谁又能说那十字架不属于契可夫?
谁又能说它仅仅竖立在雅尔达阳光明媚的山岗上,而不是竖立在英格兰的一处荒原上?
在一个秋日即将落幕的时刻,徒步走过英格兰的那处荒原。
这才是英格兰最美的景色,也许英国人不喜欢我这样说。
别以为“云”只是一味地无辜、轻柔,其实它窥伺已久,只等着这样的日子,将残败的秋日一笔勾销。又像一个急不可待的噩耗,挟着满怀歹意的雨,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