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文集-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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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爱西园的那株桃树,当然有甚于三青家的那株梨树。不作其他比较,仅仅因为西园的那株桃树是我家的。春天花红的时候,我随便撷一枝送给哪个女孩,是没有人管的。夏天桃熟的时候,我想先摘哪只桃,摘就是了,也是没人管的。桃树一直是笑笑地对我,不怨也不恼。整个童年,我真有点像怡红院里的贾公子,而桃树则好比是丫环晴雯。我们随便怎么嬉戏都行,而其他人却不能指染。我在以往的文章多次提过西园,我记得在《豆娘》一文中,通篇记叙的都是自己独守西园的时光。其实不单单是因为西园有款款倦飞的豆娘,我的独守,与西园的那株桃树也大有关系。
从春天开始,我就喜欢攀上桃树,坐在丫枝上,看一粒一粒的花蕾如何长大、破红、绽放,然后飘落,在蒂核处结出青青的小桃。树杆被我长年攀上滑下,弄得光溜溜的。路人经过西园的时候,总要夸一句:玉团子呀,你家的桃树今年花开得真多,一定会结好多桃子。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就会涌出一丝甜蜜,好像已经吃着那些桃子了。
无人的时候,我躺在枝丫上,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听耳边蜂蝶经过的声音。一晌午一晌午就这样消磨了。那时节,一般是些晴晴的天气,人蔫蔫恹恹的,总像睡不醒似的。那时节,小小的人儿也觉寂寞,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消度。是的了,我也不知村里的其他孩子是如何度过那些时日的?只有等到狗们兴奋地缠在一起,孩子们才会从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拿着石头,喊着叫着,朝狗们身上砸。但沾在一起的狗们,无论怎么打,也不分开。孩子们就用最恶毒的话骂它们。一个个蛮气愤的样子,心底里却是止不住的慌乱。却说不清因何而慌乱。等到大人们拿狗开他们的玩笑了,一个个又胀红着脸散开去,消失在起先他们匿身的地方。
《聊斋》那时还没读过,相似的故事却听了不少。西园的东侧是一个破败的土窑,里面深深的黑黑的湿湿的,孩子们从不敢进去。我一个人抱树而眠的时候,常常幻想,会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小狐女从里面走出来,怯怯地越过园墙,朝我嫣然一笑,然后陪我玩耍。有时我对着一朵花一片叶也有这样的幻想,我甚至还跟它们自言自语,我希望它们能回答我的话。那时的日子实在多得不知如何打发!
桃树的寿命是很短的。等我懵懵懂懂的童年过后,西园的桃树就不再开花了。父亲拿着刀要砍桃树,我才猛然发现桃树真的很老了。我流着泪夺过父亲的刀,求父亲放桃树一马,说也许明年它又会开花。但到了明年,桃树不但没开花,连叶也稀少了。
挨了两年,桃树终于死了。桃树死时,枝头上再无一片桃叶,青青翠翠的一树,是些攀沿的苦瓜藤。这时父亲要留它作瓜棚,我却拿刀将它砍了。那时我太约十六岁的样子吧,正在读初中,喜吟风花雪月之词,有点要恋爱的迹象。那时满脑子都是怪想,我将枯桃砍了,就是不想让它站着受辱。
西园的那株桃树砍后,父亲又栽了几棵。是嫁接的水蜜桃。未等长成树形,一棵棵就急巴巴地开花结果了。那时我已离开瑶村读书去了,守着它们开花结果的是比我小几岁的小妹。小妹与桃树有什么故事,我不得而知。而这时就算想问小妹,小妹也不在身边。这时的小妹在一所遥远的乡中学教书,同她的丈夫一起,守着一群孩子过日子。
水蜜桃的寿命更短,只七八年就全夭折了。我之所以要用夭折这个词,是它们看起来真的不像长大了样子,至少比西园从前那株桃树的个子要小得多,但说死就都死了。也难怪它们那么早就急切切地开花结果,想必是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与小妹读大学的时候,母亲也在远离瑶村的一所小学教书,家中就剩老父亲一人了。那年老父亲闲着无聊,就把整个西园都栽满了水蜜桃。两年后桃子挂枝,老父亲干脆不住家里了,而是在西园搭个帐篷,抱着铺盖住进去了。至于他守着满园桃树有什么样的心思,我一样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那些年我家的水蜜桃在全村都是有名的。鼓鼓胀胀的水蜜桃就像青春期的少女,那白里透红的肌肤呀,掐一把就能掐出蜜汁来。我从父亲的来信中,能读出父亲对桃树的那份感激。父亲说,睡在桃园里,他经常梦到年少时的事情……
读完大学,我分在闹市工作,很少回家,也很少想及家中的老父和他的桃树。等我前年回家,西园的水蜜桃就只剩一个个树蔸了。我惊诧地问父亲:好好的,怎么都砍了?父亲说:好什么好,都死了呢。我掐指一算,日子惊风而过,转眼间,又是八九年了。
我陪笑着对父亲说:死了就死了吧,等明儿赶集时,我再买一些桃树回来栽。父亲叹一声,摇摇头说:算了吧,我也差不多要去了,到时桃子熟了,谁来为它们守着呢?听了父亲的话,我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才发现父亲真的已经很老了。两颗泪就从我的眼角流出来了。
我回城后,西园就荒废了。没有桃树的日子,父亲是如何度过的,我依然不得而知。好些次我要父亲搬到城里来住,父亲只是不肯。前天三狗子来城里,他顺便告诉我,父亲总喜欢在空空荡荡的西园里转悠。我听了,心里又是一酸。
梨树
每年梨树开花的时候,我都会梦见下雪。雪一场接着一场,下得昂扬而亢奋,把整个梦乡遮得严严实实。
事实上呢,整个村庄只有一株梨树。它孤零零地立在三青家的园墙边。下面便是白水一片的稻田。梨树的疏影横斜在白水之上,没有诗中的余香,只有浅浅的寂寞。这些都是冬天的情形。每年冬季我都要在斜映枝影的白水边站立好久。我是在远眺兰花儿的踪影。但兰花儿冬天一般不来瑶村。兰花儿常常要等到农忙之时,才来瑶村帮嫁到这里的姐姐做事。
见到第一片柳叶时,就知道春天来了。睡一夜,粉砌玉琢般的梨花就开得满枝都是。那种超标脱俗的美,一下子把人的心灵塞得满满的。村庄里的万事万物陡然间就显得生动起来。早晨去溪边挑水的村人,在仰望梨花之后,必会俯身在清澈的溪流里照照自己的影子。若是头发乱了,就用手捋一捋头发。若是脸颊脏了,就捧一捧凉水洗洗。
而我的睡梦里,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下得像无数的意念在飞。多少成长的幻想和往事像雁群般掠过梦乡飞雪的天空,最后都如花雨般落在兰花儿娇俏的身上。梦醒之后,我只能冥对那树梨花。漫长而懵懂的童年已经过去,我的心如春夜檐瓦上的一只过猫,突然间像陷失了什么,需要一双虚拟的手来修补。
痴对梨花,便成了我那些年的必修课。晴看梨花,梨树如新春里披着白裘的少女,艳丽动人,不可方物。雨看梨花,梨树又如寒夜弱灯下孤立的少女,凄婉哀怨,楚楚可怜。梨树开花的时候,叶还没长成,青色的树皮匿在花蕊之中,隐约露出的那一抹,幽幽的竟如少女一翦忧伤的眼神。也许就是这开花的梨树,这忧伤的眼神,将我从懵懂的童年牵引到无故寻愁觅恨的少年来了,谁说得清呢?
可是,兰花儿却迟迟不见出现。每年春插的时候,兰花儿总会来瑶村帮她姐姐插秧。独独那年春天,梨花已经开败,春插逐渐结束,还不见兰花儿的踪影。
……然后就到了四月。四月的瑶村,郁郁的雨已经没了,乱乱的风已经停了。惟有明媚的阳光满天空都是。绿意重重的瑶村如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我那些水雾般的心思也似乎被夏日的烈阳烘干了。而梨树披着一身重绿,在村庄的万木之中,如一个毫不起眼的妇人,怎么看,都没有半点精灵之气了。整个春天,我就如做了一个意绪缠绵的梦。
四月的瑶村是一年中最舒服清爽的季节。四月的瑶村,孩子们的欢笑往往最响最亮。他们追逐的身影在村前村后如风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而我,不知不觉就将自己的身影加入进去了。
梨是葫芦梨。葫芦梨早熟。就在葫芦梨半熟不熟的五月,总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半夜扫过村庄。天明一看,村庄的植物一株株像遭劫了一般。梨树也不例外,风吹雨打,枝头上的许多青皮梨都掉到水田中的烂泥里了。
梨树是三青家的,但掉落水田的梨子三青不能一人独霸,所以一大早我们就在水田里的青禾间忙开了。我们倒着屁股在烂泥里乱摸,时不时就有一声惊叫传出来,那当然是摸着梨了。梨树自我们出生以来就站在那里了。每年五月的一场风雨过后,我们都会下田摸梨,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全然没有想到,兰花儿这时会来瑶村。若是知道兰花儿要来,打死我,我也不会下田。那天当我抬眼看见田埂上笑意盈盈的兰花儿时,居然像见鬼了似的,惊叫一声,就如兔子般窜出水田,一溜烟逃走了。
站在无人的屋沟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满是泥巴的脚丫和满是泥巴的衣裳,我满脸臊红,羞愧难当。我真不愿意让兰花儿看见自己这副贪吃相啊。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似乎才懂得羞耻之心。以后我为人处事,就常常以大人自居,村庄代代相传的礼仪也是从那时开始浸染我的行为。
可笑的是三青。三青那次乍见兰花儿,高兴得连嘴都合不上。忙把衣兜里那些还沾着黑泥的梨子掏出来,往兰花儿手中塞。兰花儿满脸通红,辞而不受。可三青还要硬塞。兰花儿一急,用手一拔,三四个青皮梨就满地乱滚。就在三青诧愕之余,兰花儿转身跑远了。
现在想来,三青那时多傻啊。可傻傻的三青却爱得刚烈而执拗。我真不明白,当兰花儿的姐姐也就是三青的大嫂死后,兰花儿嫁给三青的大哥时,三青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而且一走就再不回来?其实就算兰花儿不嫁三青的大哥,兰花儿也不一定会嫁给三青。可三青就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我可不像他这么傻,兰花儿没嫁给我,我还可以看着兰花儿生活。人生所有的归途中,其实这也算温馨的一种。
棕树
每一棵棕树都很瘦。每一棵棕树都站得很直。一根主杆上去,千手佛般的叶子全聚在树冠。每一柄叶子都宽宽阔阔的,砍下来,稍稍修剪,便是一柄蒲扇。棕树的样子很像一枝擎立的阔荷,按理说,它应该有女子的妩媚,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女子那份妩媚来。春天黯雨夹着东风,夏季暴雨夹着南风,瑶村所有的植树,都在风雨中哆嗦颤抖。风雨过后,几乎没有哪种植物不丢枝弃叶,伤痕累累,有些就夭折了。惟独棕树没事一般,再大的风雨,也伤不到它。它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风雨把它的叶子扯得哗哗作响,它却连弯一下腰都不肯。
如果硬要把棕树比作一类人,那只有古代的忍者可比了。瑶村的棕树一出生,就像忍者一般把自己与外界孤立起来,一出生,就像有某种神秘的使命在等待它们。它们的姿态就是一副修心练性的姿态,这种修练还不是无为无不为的那种,而是带有极为坚忍的色彩,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躺寒床卧草绳,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修练。这实在与南方的植物泾渭分明!
南方的植物都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姿态存活,样子多是蔓蔓枝枝、松松垮垮的。风雨旱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