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6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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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一语不发的拭净了面颊,往门口走去。
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了她。
“听我说两句话再下楼,”他说,紧紧的盯着她。
她困惑的抬起头来。“高寒还在下面。”他说,声调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气。但是,我并不天真,也不傻。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距离高寒远一点。”
她倒退了两步,脸色更阴暗憔悴了。蹙起眉头,她有些不相信的看著文牧,然后,她呐呐的说: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饿。”
“不行。”文牧坚定的说:“你要下去吃饭,你已经够瘦够苍白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于营养不良症!”
她张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慢慢的走下楼去。
第四章
高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满了医书:解剖学、营养学、血液、循环、心脏、皮肤……要命的人体构造!要命的细菌培养……他心里没有医学,奇怪自己怎么会去考了医学院。他也不知道凭自己这块料,怎么能成为好医生?解剖的时候需要头脑清晰,把一具尸体当一件艺术品,他还记得,第一次解剖人体,他冷静的用刀子划下去,冷静的拿出内脏,教授对他赞不绝口,同学们都羡慕他的镇定。但是,一下课他就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后,他只对弟弟高望说过一句:“我相信,我是个自制力最强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许我情感上的弱点暴露出来!”
“因为你有歌!”高望说过:“你把很多积压在内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来发泄了!所以你唱的时候比别人都卖力,你写的歌词比别人写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历史系,高寒不懂一个男孩子念了历史系将来预备做什么?了不起当历史学家或教授。高望笑着说过:“其实我们两个念的是同一门,你整天研究人类怎样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类是怎样死掉的!”
哈!他喜欢高望,欣赏高望!不止因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为高望有幽默感,有音乐细胞,还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现在,高寒坐在他的书桌前面,他并没有研究自己的功课,推开所有的书籍,他在一张五线谱的稿纸上作歌,手里拿着吉他拨来拨去,他的吉他上有一个狮身人面像,高望的代号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个金字塔。他们这个合唱团选择了“埃及人”为名字,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杰作。高寒从医学观点去看“埃及人”,高望从历史观点去看“埃及人”,都觉得他们这古民族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怎么能雕一个狮身人面像?简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个学说,认为当初曾有外太空的人来过地球,帮助人类完成了许多人类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证据就是金字塔!”“不。”高寒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太空人,这些确实是人做的,这证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人的头脑和意志力更加可怕!”“中国人早就有一句成语。”高望说:“人定胜天!连天都可以战胜,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埃及人”合唱团就这样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团中的台柱。在学校里,甚至在校外,他们这合唱团都相当有名气。但是,最近,高寒已经一连推掉三个演唱了。
“喂!大哥,”高望看着高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谱,兄弟两个共有一个房间,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课更重要。“中视邀我们上电视,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们决定唱什么歌?还是一定要唱‘净化歌曲’或是‘爱国歌曲’?”“当然唱我们自己的歌,否则我们的特性完全无法表现!”高望说。“那就接受!这是条件,你要和他们先讲好!”
“办外交一向是你的事,怎么交给我啦?”
“我情绪不好,以后合唱团的事都交给你办!”
“交给我办可以,练唱的时候你到不到呢?”
“当然到!”“当然到?你已经两次没去了!”高望嚷着:“钟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了……”高寒怔了怔,写了一半的歌谱不由自主的停顿了。
“我告诉你,”高望继续说:“徐大伟入伍以前,把我约去谈了一个晚上。”“哦?”高寒疑问的抬起头来。“他不找我谈,找你谈干什么?”“他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嗯?”他哼着。“他说,钟可慧外表坚强,实际柔弱,完全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被保护得太好了。他说,如果你是认真追,他也没话说,大家看本领。假若你只是玩玩而已,能不能放弃钟可慧?”高寒的脸冷了下去。他抱着吉他,胡乱的拨着弦,闷声问:“你怎么回答?”“我说,大哥的事我管不着!何况认真不认真是个大问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苏檖檖,还不是玩玩就玩得认真了?”“答得好!”高寒跳起身来,摔下吉他,去壁橱里取了件干净衬衫,开始换衬衫。“又要出去?”高望问。“如果接受中视上节目,晚上非练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时候准去,你帮我把吉他带去!”
“如果你是去钟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么每次能在钟家待到那么晚?人家家里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吗?这样吧,我看钟可慧对合唱团挺有兴趣的,你何不把她约出来?”高寒扣着衣扣,斜睨着高望。他脸上有种阴沉的、压抑的烦躁。“约不出来!”他闷声说。
“约不出来?”高望惊呼。“岂有此理!你坐下别动,我打个电话去代你约,我就不相信约不出来!”他伸手就去拿电话筒:“电话号码多少?我忘了!”
高寒跳过去,一把抢过话筒,丢在电话机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着,脸涨红了。
“怎么了?你吃错了什么药?”高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来:“我是出于好意,假若你把交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团重要,咱们合唱团就干脆解散!”“解散就解散!”高寒也火了,叫得比高望还响。“我告诉你,高望,合唱团迟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合唱团能维持一辈子!”“是你说要解散的!”高望跳了起来,也去壁橱里拿衬衫。“好!我们也别接受电视台的节目了,我干脆一个个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无心练歌,无心接受别人的邀请!……啧啧,”他对高寒轻蔑的撇嘴:“我真没想到钟可慧有这么大的魔力!小伍也交女朋友,我也交女朋友,咱们埃及人哪一个不交女朋友,谁会交成你这副茶不思饭不想的窝囊相,简直丢脸!”高寒冲过去,一把抓住高望胸前的衣服,他额上的青筋跳动着,眼神凌厉而阴郁。
“高望,你敢说我窝囊!”
“你是窝囊!”高望毫不服输的嚷着。“从苏檖檖的舞会上认识她,你追了半年多了,越追越惨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我只知道你窝囊!窝囊透了!窝囊得连男人气概都没有了,窝囊得……”“当心!”高寒大吼:“我会揍你!”
“你也当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两个剑拔弩张的时候,房门及时开了,高太太冲到房门口来,急急的喊着:
“你们兄弟两个要干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们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东西买不起!去去去!体力过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着门口的母亲,再看看高望,他废然的放下手来。一种歉然的、内疚的情绪就抓住了他。混合著这种情绪,还有种深切的沮丧和懊恼。他站直了身子,直视着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团,埃及人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样,怎么能解散!”“这还像句话。”高望笑了。“那么,你晚上准去练歌吗?八点钟,在小伍家里!”他怔了怔。“最晚九点到!”他说。
“九点?不会太晚吗?半夜三更又唱又闹邻居会说话!这一小时对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紧牙关。“我够窝囊了!我太窝囊了!今晚,我必须扭转这种局面,我必须表明自己!是的,高望,这一小时对我很重要!”他语气中的郑重和热切使高望愕然了。他瞪视着高寒,看着他穿好衬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冲出门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着他的背影发怔。高太太追在后面问:
“你是不是又不回来吃晚饭了?”
高望拉住母亲,笑了。
“他当然不回来吃晚饭了,钟家已经把他打进吃饭人口的预算中间去了。”“什么意思?”高太太不解的问。
“意思吗?”高望笑着。“意思就是,妈,你可能要有儿媳妇了。咱们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钟可慧家报到!”
“钟可慧?是同学?”“外文系二年级的系花!追的人有一个连队那么多!你迟早会见到的!”“很难追吧?”高太太担心的说:“我看你哥哥追得相当苦,一个暑假,起码瘦了三公斤!”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会珍贵了!”高望说,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钟可慧对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种会用心机折磨人的女孩,为什么大哥会追得这样惨兮兮!”
他走出了房门,高太太看着他。
“看样子,你也不回来吃晚饭了?”
“是。”高太太点点头。“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长大,家就成了旅馆!事实上,比旅馆还简单,不需要登记!”
高望对母亲歉然而又亲昵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来到了钟家。整个暑假,他跑钟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块无形的吸铁石,带着强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钟家吸去。每次到了钟家,可慧笑脸迎人,翠薇嘘寒问暖,文牧冷眼审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云呢?盼云是难得一见的,除非到吃晚饭的时间,她绝不下楼,吃饭时也目不斜视。她难得一笑,难得说话,更难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与不存在,好像都与她毫无关系。可是,他已经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里,快要爆炸了。怎么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固执于孤独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可恶的女人?怎么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气,怎么有如此灵性的、典雅的、飘逸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女人!他快要疯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带着高望给他的刺激,带着种毅然的决心,带着种郁闷与恼怒的迫切,他又来到钟家。
可慧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赤着脚,盘着腿,垂目观心,双手合十的坐在沙发中间,高寒惊奇的看着她,问:聚散两依依11/29
“你在干什么?”“打坐啊!瑜伽术的一种!”她笑着叫。跳下地来,直奔到他身边,看了看手表。“你迟到了,你说三点钟来,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你这人怎么如此没有时间观念?等得我急死了,满屋子乱转,转得奶奶头疼,奶奶说,如果你心烦,这样子盘腿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就不会烦了。所以,我就在这儿‘打坐’!”她一口气,像倒水似的说着,声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银铃在敲击。
他咬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