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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5部分

琼瑶文集-第3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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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啊,这是真的!”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泪意。“娘和起轩可以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没有张牙舞爪,没有愤怒争吵,你听清楚了吗?是的,娘再也不逼你从中择一,你可以同时拥有我们两人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

    起轩的手劲坚定,母亲的抚触温柔,轻重虽有不同,却都一样真实……那幺,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幕会倏然消失。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

    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梅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它数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清点清点,看看可有什幺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

    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幺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幺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幺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

    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朮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

    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你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幺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幺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

    “真想不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太极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顾她,替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幺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乐梅,跟她白头到老!”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针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将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是怎幺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都赶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

    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于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死冲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绑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伤势。

    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众人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好的朋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一个医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别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

    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幺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作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起轩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定情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得很厉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万里无法不对紫烟感到诧异,是什幺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起轩付出这些?为了主仆之情吗?好入柯这才几个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轩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何来深厚的主仆情分!为了报答起轩带她入柯家的恩情吗?如果仅是报恩,她的眼中不会有那样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早已远远超出答谢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终身伺候起轩!

    有一回,在喂药时,起轩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紫烟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起轩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诚的态度,不但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起轩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光的环绕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起轩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她这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充人呛然落泪的药汁。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

    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不,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是每一个音节都是那幺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幺吃力、瘸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幺不让他好死?为什幺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悠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幺年轻,还有那幺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幺权利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

    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幺,他将真的什幺也不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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