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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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爸爸。”嘉文顺从的应着。
“再见,杜伯伯!”是可欣软软脆脆的声音。
“再见!”杜沂的语气里充满了疲乏,拿着大衣,他从这间客厅退到他自己的卧室里。开亮了桌子上的台灯,蓝色灯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线柔和的散布开来。房间内纤尘不染,墨绿色的窗帘从屋顶垂到地下,弹簧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褶痕。
他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坐了下来,无意识的让椅子转了一圈,带着种难言的,厌倦的情绪,打量着这间屋子,太干净了,太整洁了!他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但,现在他却厌恶这份整洁,那零乱的客厅里处处都是欢笑的痕迹,这儿,却只有干干净净的冷清。下午,当他避出去的时候,他多么希望孩子们说一句:“爸爸!你别走开,和我们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们没说。他知道,在年轻一辈的狂欢里,他如果停留在场,会多么尴尬而让他们拘束不安,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他走开了,把屋子让给孩子们。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诞节也不是个访友的好日子,到处都有欢乐,欢乐中没有他。一度,他考虑去看另一个寂寞的人──可欣的母亲。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举,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那只是生命中一个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两家的孩子都已长成,且将联婚,往日的遗憾总算在下一辈身上获得了弥补,也就够了。如果他现在去拜访,反而会让雅真感到意外。那么,他到何处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灯烛辉煌,那儿有金钱可以买到的欢乐,也有轻易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他去了。灯红酒绿,舞影缤纷,那些舞女们包围着他,她们知道他是××银行的经理,不知道他的年龄!
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发的时间里堆满了打发不走的空虚!舞厅,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血淋漓,上海时的一段沉醉,换来的是什么?那女人竟抛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龄?她身体里也有她母亲淫荡的血液吗?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夜色朦朦胧胧,他燃起了一支烟。别再想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喷出一口烟,烟雾在玻璃窗上铺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须怜我我怜卿!”
喃喃的,他无意识的念出了这两个句子,自己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这两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花间集》里送给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儿已快要嫁给自己的儿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时间把一切美的、丑的、好的、坏的……都带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许多新的事物带来。杜沂、沈雅真,一段结束了的梦。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编织着的梦!举起了烟蒂,他望着那点明灭的火光,如同手里举着的是一个酒杯,大声的说:“祝福他们!”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缓缓的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着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散中。
“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
“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么?”
“学纪远,打猎去!”
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着说:“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个大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
“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那有那么简单?”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
“算了吧!”可欣笑着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
“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着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发着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个充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视着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的移动。
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
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的喊。
“嗯?”
“可欣!”
“做什么?”
“只是想叫叫你!”
“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
“干什么?”
“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嘛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的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
“好,我走!”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的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开了门,慌张的问:“夹了那儿?”
“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嘻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可欣!回来了?”
“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
“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
“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
可欣说着,慢慢的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吗?”雅真下意识的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
“哦!”雅真轻幽幽的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的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
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借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着她的身子转……
她猛的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着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的哼着歌:“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船儿美丽,梦儿旖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发起呆来。
“纪大哥!醒一醒!”
“纪哥哥!醒一醒!”
“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的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覆不停,他懊恼的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