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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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谈锋很健,滔滔不绝的述说着我们在海滨的趣事。钓来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鱼,孤独的海鸥留下的纪念品,一次我脱掉鞋子去踩水,被一只小海蟹钳了脚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里,忘记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远处天边海际偶尔飘过的船影,我叫它〃梦之舟〃,傻气的问:〃是载了我们的梦来了,还是载了我们的梦走了?〃午夜喧嚣的海潮,涌来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也带走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黄昏的落日,以及经常一连几天的烟雨迷离……靖述说得非常细致,子野听得也相当的动容。我沉默的坐在一边,在靖的述说里,温暖而酸楚的去体会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于是,在澎湃的潮声里,在震撼山林的风声中,我们都喝下了过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后,我们和子野说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间卧室里,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着靖的手腕,我浑身流动着懒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声梦般的对我卷来。我们还有几天?我懒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风,窗棂在狂风中挣扎,海潮怒卷狂吼着拍击岩石,整个楼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棂震撼中显得那样脆弱。下意识的伸手去找寻靖,身边的床上已无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离去的久暂。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褛,低低的喊:〃靖,你在那里?〃
我的声音埋在海涛风声里。轻轻的走向门口,推开房门,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里透着灯光,那幺,靖一定在那儿。他们会谈些什幺?在这样的深夜里?当然,谈的一定是不愿我知道的事情。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像一只轻巧的猫。我想我有权知道一切关于靖的事。但是门内寂寂无声,我从隙缝中向里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对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着烟,烟雾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幺,你决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问。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管!〃靖说,声调十分平稳:〃而等一切结束之后,公司对我也等于零。所以,让她去独揽大权吧,我对公司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已经在出卖股权了,你知道吗?〃
〃让她出卖吧!〃靖安详的说。
〃靖!〃子野叫:〃这是你一手创出来的事业!〃
〃是的,是我一手创出来的事业!〃靖也叫,他的声调不再平静了:〃当我埋头在工作中,在事业的狂热里,你知道我为这事业花了多少时间?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说:'你多留五分钟,好吗?'我说:'不行!'不行,我有事业,就必须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说:'只要我能拥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了解我和小瑗这份感情的不寻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让她瞑目吗?三天!我要不止给她三天,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了,现在我要她带着最愉快的满足,安安静静的离去,你了解吗?子野?〃
室内有一阵沉寂,我的腿微微发颤,头中昏昏沉沉,他们在谈些什幺?
〃医生到底怎幺说?〃好半天后,子野在问。
〃血癌,你懂吗?医生断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而现在,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她的情形怎样?〃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顿了顿,靖继续说,声音喑哑低沉:〃她苍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知道,那最后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从她体内消蚀……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不必要再听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颤,手脚冰冷。摸索着,我回到我的房里,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缩的颤抖着。这就是答案,我的〃忧郁病〃!原来生命的灯竟如此短暂,一剎那间的明灭而已。我什幺时候会离去?今天?明天?这一分钟?或下一分钟?
我又听到了潮声,那样怒吼着,翻滚着。推推攘攘,争先抢后。闭上眼睛,我倾听着,忽然间,我觉得脑中像有金光一闪,然后四肢都放松了,发冷停止,寒颤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脸,耳边荡着靖的声音:〃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还有何求呢?当生命的最后一瞬,竟如此的充实丰满!
一个男人,为你放弃了事业、家庭和一切!独自吞咽着苦楚,而强扮欢容的给你快乐,我还有何求呢?谁能在生命的尽头,获得比我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幸福?我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一种深深的快乐,无尽止的快乐,在我每个毛孔中迸放。我觉得自己像一朵盛开的花,绽开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着春天和雨露。
门在轻响,有人走进了房里,来到了床边。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手温暖的触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问。
〃是的。〃我轻轻的说。
〃醒了多久?〃
〃好一会儿。〃
〃在做什幺?〃
〃听那潮声!〃
是的,潮声正在岩石下喧嚣。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乐!我揽紧了靖,喃喃的喊:〃我快乐!我真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海潮在岩石下翻滚,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卷上来又退下去,一朵继一朵,生生息息,无穷无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吗?但,我不想去看了,闭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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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洒着。
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着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夹杂着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
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色的皮夹克上映着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着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踩进地上汪着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着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着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靠在门柱上等待着。
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着他,透过门内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着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着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着人声笑语,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
“先生,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着走道和大厅,一面望着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服,奇怪着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着泥土味。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着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欢呼的大嚷着说:“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着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立刻’,右一个‘立刻’,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着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快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嘉文喊着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远站在门内,微仰着头,依然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着室内的人。
“嗨!纪远!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
“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躲着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着。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着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着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着,谈笑着。室内原有的热闹空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拉着杜嘉文的袖子,她大声的喊着说:“哥哥,你不给我介绍!”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着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