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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部分

琼瑶文集-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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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我沉吟的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

    〃那──也不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

    绍圣走过去,胡乱的对那女人比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著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烛,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的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起头来,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宗淇点了点头,说:〃不止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淇赶快住了手,喃喃的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望着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觉得寒气从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尸!在这深山的小屋内!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间,我听到一声大叫,浣云从厨房里逃了进来,颤栗的喊:〃你们猜炖的是什幺东西?太可怕了!〃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

    〃是猫!〃浣云坚持的说,〃明明是只猫!〃一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的说:〃怎幺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的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颞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

    〃谁打伤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的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那儿来的?怎幺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说:〃我们都是×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接受林场的招待。我们几个想走快捷方式,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纳我们投宿一夜。〃

    〃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

    〃是的,〃浣云忘了对〃野人〃的恐惧,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要吃?可以。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做。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炖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

    〃你会做,交给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的跟随在后。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动的,静静的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的在我们的鼻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削伤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说:〃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能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S。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的生活着。〃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有些儿不愿意离开。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熟练的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说:〃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幺?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幺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幺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医生说医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小姐!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的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的刮去鱼鳞。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的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

    四

    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筷。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但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称作〃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

    〃这是什幺?〃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边。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的喂她吃东西。我好奇得忘记了吃,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的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滴的把汤〃灌〃进去。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立刻笨手笨脚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的说:〃让我试试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的说:〃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边。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别去打扰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着我。一剎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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