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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6部分

琼瑶文集-第16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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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调里震颤着痛苦的音浪。我几乎已忘记了那回事。现在,我才记起那个女人,和我们间错综复杂的纠葛。我闭上眼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我低低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说:“我不能惊吓你,你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孩。我应该好好的保护你,爱惜你,我怎么忍心把这事告诉你呢?”“那么,你……”我想问他预备怎么办,他显然已明白我未问出的话,他立刻用双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把我的手阖在他两手之间,含着泪说:

    “别担心,忆秋,她已经走了。”

    我一惊。我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我问:

    “走了?走到哪里?”他摇摇头,不胜恻然。

    “我不知道。”他轻轻的说。

    我望着他,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儿的啜泣声犹荡漾在我的耳边,他爱她!我知道!我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她不会离开台湾,台湾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视我,眼光是奇异的。

    “不要这样说,”他握紧我的手。“离开你,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对她又是公平的吗?这世界上哪儿有公平呢?到处都是被命运播弄着的人。

    “忆秋,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的把身体养好,我们再开始过一段新生活。”我不语,心中凄然的想着那个悄然而去的女人,想着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着在这动乱的时代中每一个人的悲哀。我特别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为我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和半个丈夫。

    一声“呱呱”的儿啼使我一惊,抬起眼睛,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走了进来,那护士走到我床前,把婴儿放在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说: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热度了,也该让孩子和妈妈见见面了!”孩子!谁的孩子?我惊愕的望着我身边那个蠕动的小东西,嗫嗫嚅嚅的说:“这孩子……是……是谁的?”

    “怎么?”牧之诧异的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医生动手术给你取出了一个男孩子!”

    “什么!”我叫了起来:“他是活的吗?我以为……我以为……哦,你没有告诉我他是好好的!”我说着哭了起来,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着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但他自己也是眼泪汪汪的。我转头凝视着我的儿子,这个提前了两个月出世的小家伙看来十分瘦小,但那对骨碌碌转着的大眼珠却清亮有神。他确实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着他,又想哭了。“忆秋,他长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说。

    我望着他,怜悯而热爱的望着他。在我的儿子面前,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这个矛盾还没有打开。那个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着他的心灵,痛苦还会延续下去……不过,我已经有了儿子,对于一个女人,有什么事能比做了母亲更骄傲呢?而那个女人,仍然是孤独而一无所有的……命运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经是母亲了,我长大了,成熟了,许多事我也该有决断力了!我抱紧了怀里的婴儿,含泪注视着牧之黑发的头——他正俯头凝视着孩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四 烛光

    我认识何诗怡是在我到××国校教书的时候,我教的是三年级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级乙班。大概由于教的东西类似,遭遇的许多问题也类似,而且,在教员办公室我们又有两张贴邻的书桌,所以,我们的友谊很快的建立了。我们以谈学生,谈课本编排,谈儿童心理,谈教育法开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们称我们作两姐妹,许多学生弄不清楚,还真以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诗怡是个沉静苍白的女孩子,很少说话,而且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给人最初的印象,彷佛是冷冰冰、十分难接近的。可是,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非常热情的,尤其喜欢帮别人的忙。记得我刚到校没多久,就盲肠开刀住进了医院,她义务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课程,事后还不容我道谢。她长得并不美,但有一对忧郁而动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个子比我高,修长苗条,有玉树临风之概。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份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伤心的,所以她才会那么忧郁沉静,肩膀上总像背着许多无形的负荷。果然,没多久,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开了,使我对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黄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门。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家里去坐坐,我欣然答应。于是,我们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她的家距离学校不远,在厦门街的一条巷子里。到了房门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终于说:

    “我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现在我和母亲住在一起。”她敲敲门,过了半天,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太太。何诗怡向我介绍说:

    “这是我母亲,”一面对老太太说:“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唐小姐,在学校里,他们说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弯弯腰叫了声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背脊已经佝偻,行动也已显得呆滞,但,仍可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我们走进大门,这是栋小小的日式房子,进了玄关,就是间八席的小客厅。从客厅里的陈设看,她们家庭的境况相当清苦,除了四张破旧的藤椅和一张小茶几之外,真可说是四壁萧然。屋角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张年轻男人的照片,另外,墙上还挂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从照片的发黄和照片人物的服装看,这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坐定之后,老太太十分热心的说:“诗怡,去泡杯茶来,用那个绿罐子里的香片茶叶吧!”

    “啊,伯母,您别把我当客人吧!”我说,有点儿不安,因为老太太那对眼睛一直笑眯眯的望着我,在慈祥之外,似乎还另含着深意。“你知道吗?琼,”何诗怡喊着我说,一面望着我笑:“绿罐子的茶叶是妈留着招待贵宾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对于应酬,我向来最害怕,别人和我一客气,我就有手足无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说:

    “诗怡,你说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后,她关切的问我:“唐小姐年纪还很小嘛,已经做老师了?”

    “不小了,已经满了二十岁。”我有点腼腆的说。

    “哦,比我们诗怡小了三岁,比诗杰整整小了八岁!”

    何诗怡端了茶出来,微笑的向我解释:

    “诗杰是我三哥,喏,就是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人。”

    我下意识的望了那张照片一眼,是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浓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有点激动的说:“哦,诗怡,把照片拿过来给唐小姐看看。”

    “哎,妈妈,人家又不是看不见。”何诗怡噘噘嘴说,带着点撒娇的味儿,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里有点无可奈何。奇怪,我觉得在家里的何诗怡和在学校里的何诗怡像两个人,学校里的她忧郁沉静,家里的她却活泼轻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说:“三哥是妈妈的宝贝,不管谁来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来,妈妈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谁说的!”老太太笑了:“我待你们还不都是一样!”

    “总之,稍微偏心儿子一点。”何诗怡对我挤挤眼睛:“来生我们都投生做男孩子!”

    我笑了,老太太和何诗怡也笑了。只是,何诗怡笑得不太自然,我暗中诧异,她好像真在和她的哥哥吃醋呢!

    “诗杰现在在高雄一个什么机械公司做事,”老太太向我解释:“他去年才从成大电机系毕业,毕业之后马上就做了事,连家都来不及回一趟。”老太太摇摇头,似乎有点不满:“我叫诗怡写信要他回来,他说回来工作就没有了。诗杰这孩子!就是事业心重!不过,男儿志在四方,他能看重事业也是好事!”老太太又点点头,颇有赞许的意味。

    “他没有受军训?”我问,奇怪!怎么大学毕业就能做事。

    “什么军训?”老太太不解的问。

    “他不必受军训的,”何诗怡急忙插进来说,一面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说错了话。马上又说:“琼,你来看看我们这张全家福的照片,找找看哪一个是我?”

    我跟着她走到墙上那张照片底下,老太太也哆哆嗦嗦的走了过来。那张照片正中坐着一对大约四十几岁的夫妇,不难认出那个女的就是何老太太。后面站着两个男孩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二、三岁。前面呢,男的抱着个小男孩,女的搂着个小女孩。何诗怡指着那个小女孩,对我说:

    “这就是我,才只一岁半,这是我爸爸,他抱的就是三哥。”

    “后面是我的两个大孩子,”老太太说,叹了口气:“可怜,那么年轻,倒都死在我前面!”

    “妈妈,您又伤心了!”何诗怡喊:“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她转头对我说:“我大哥是空军,死在抗战的时候,我二哥从小身体不好,死于肺病。我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死于照这张照片后的三个月。”她回过头来,热情的望着老太太:“哦,琼,我有个最伟大的妈妈。”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从一进门起,我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感觉,现在,这感觉变得强烈而具体。我望着面前这个白发皤皤、老态龙钟的老人,在她的眼底额前,我看出许多坎坷的命运,也看出她那份坚毅和果决。她又叹了口气,说:

    “我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他留给我四个孩子,可是我只带大两个,他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好好养育成人……”

    “哦,妈,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何诗怡说:“想想看,你现在有三哥,还有我呢。”

    老太太爽朗的笑了,摸摸何诗怡的头说:

    “是的,我还有诗杰和你!”她眼中的那一份哀伤迅速的隐退了,挺了挺已经弯曲的背脊,一种令人感动的坚强升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着我,转变了话题:

    “唐小姐兄弟姐妹几个?”

    “三个。”我说。我们很快的谈起了许多别的事,包括我的家庭和学校的趣事。老太太对我非常关心,坚持要我在她家里吃晚饭。饭后,老太太仍然精神很好,话题又转到她那个在高雄做事的儿子身上。她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趣事,和每个老太太一样,何老太太也有一份唠叨和说重复话的毛病,但是,我听起来却很亲切有趣。当我告辞时,老太太一再叮嘱着:

    “唐小姐要常来玩呀!我要诗怡写信给诗杰,要他近来回家一趟,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对交女朋友一点也不关心,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呢!”

    老太太的话说得太露骨,我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何诗怡跺了一下脚说:“妈,您怎么的嘛。”

    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何诗怡对我说:

    “天太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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