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5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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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我扶着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着你就如同望着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脸!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着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着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着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着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着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在无声的喊着:“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着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着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着充满着泪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的问。
“或者。”他说。“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或者。”他说。我凝视他,凄苦的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你们会需要用钱……”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你知道我不会,”我说:“既然分手了,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你还是那么骄傲!”我笑笑,眼睛里凝着泪,他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摇晃,像一个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从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们又对视片刻,他勉强的笑了一下说:
“那么,再见!依萍!”
“再见了!”我轻声说。
“好好珍重——”“你也一样!”再看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子走了,我靠在门上目送他。他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挥挥手,于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挺着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当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见了,我才回身走进大门,把门关上,我用背靠在门上,泪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倾泄了下来,点点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天上,隐隐的雷声传了过来,阴霾更重了,大雨即将来临。
我走上榻榻米,妈妈问我:
“书桓呢?——”“走了!”我轻声的说。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我们家吃饭了。”
“怎么回事?你们又吵架了?”妈妈盯着我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吵!”我走过去,在妈妈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妈妈的膝上。窗外掠过一阵电光,雷声立刻响了。“要下雨了,妈妈。”我静静的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更加不安了。
“这就是人生,不是吗?妈妈?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开始就有结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妈妈,别再问了。”“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有点神经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闹别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头更深的倚在妈妈的衣服里,泪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庞。窗外一声霹雳,暴风雨终于来临了。我眼泪模糊的望着窗外的风雨,脑中恍恍惚惚的想着书桓、如萍、梦萍、尔豪、尔杰、雪姨、爸爸、妈妈……像五彩的万花筒,变幻莫定,最后却成为一片混沌。
在风雨中昏睡半日一夜,当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时,我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处理,我勉强的爬起身来,换掉睡衣。机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饭,蓓蓓在我脚下绕着,我拍拍它,要妈妈好好喂它。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无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养了。回想半年前,我还曾渴望有这样一只小狗,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了我的,而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了我的,望着它那掩映在长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叹息了。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发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的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干的手。“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我不去医院!”爸爸大叫:“我陆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说:“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为什么不住进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的缠在一起。但是,他终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强!”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门,一连几个“没病床!”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床,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这是他向来的习惯。交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的来干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决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工作了。室内的沙发、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情况,试着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咯咯声单调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进了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目前的种种问题。爸爸病卧医院,尔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梦萍也被遗弃在医院中无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