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0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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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的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的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
“姐姐。”
“怎么?”
“她改造了你!”
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的看着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的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的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
你很巧妙的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的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的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
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的说:“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
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的,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著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的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的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
“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
“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股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
“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
“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像成老糊涂。”我冷冷的说。“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
“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的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嘛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
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
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的说:“人总是要往上走的吗,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的望着你。
“我要进步的,晓寒,”我深沉的说:“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亲!”
“但是,你还不是靠了我的父亲?连我们住的这栋小屋,还是我父亲的,你又谈什么傲气呢!”
哦,晓寒,你攻入了我最弱的一环。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心里有种难言的痛楚,在逐渐的扩大中。我的脸色使你吃惊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着说:“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的!”
我睁开眼睛,揽住了你。我说:“听我说,晓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亲的帮助,因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这种帮助,是有着尊重的情绪在内的。而我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是,我在他面前是个乞儿!”
你瞅着我。
“我就是要帮助你父亲来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吗?”我忧愁的看着你那姣好的脸庞。“你不是的,晓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现在,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你的虚荣而已。”
“我要证实我不是你家人认为的那样糟糕呀!”你无力的说,又垂下了睫毛。“这又何尝不是虚荣!”我说,望着你。你白皙的前额,你长长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阵强烈的心痛对我猛的袭来,我一把抱紧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发的颤栗。我喊着说:“晓寒,晓寒,回头吧,回复那个原来的你吧!让我们再过旧日的生活,无忧、无虑、甜蜜、安宁……让我们回复以往吧!求你,晓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儿,不要去参与那个计谋,醒醒吧,晓寒!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你哭了,你挣扎着说:“我并没有要从你身边走开!我只是要帮助你,只是要帮助你!”
“但是,你会离开我了。”
“我不会,我决不会!”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已无法挽回。哦,晓寒,我那鬓边簪着玫瑰花,终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处去了?
于是,你仍然去参加了那次宴会。
出乎我的预料,你和父亲的那次见面竟意外的成功。据说,你那天表现得雍容华贵,文雅有礼,而又谈笑风生。父亲做梦也没有把你和当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联想在一起。你美丽,你活泼,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亲!
那晚,你兴奋的回来,笑倒在我的怀里。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亲直说我眼熟,问我是不是参加过你们公司的演员考试?你猜他要我做什么?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试镜呢!”
我默然不语,只精神恍惚的闻着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与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会去。
望着你那发光的眼睛,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哦,晓寒,我也知道了;那试镜一定会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没有回家,我并不担忧你的安全,我可以想像你的忙碌:试镜、应酬、谈话、吃饭、消夜……
然后,夜静更深,你已无法回到这荒郊野外。想必,你会睡在姐姐为你准备的绫罗锦缎之中,做一个甜甜的“准明星”之梦。而我,那夜枕着手臂,听阶前冷雨,听窗边竹籁,一直到天明。
第三天的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你!周身都燃烧着喜悦、兴奋,和野心!你雀跃着,绕屋旋转,激动的对我嚷着:“哦,静尘,我从不知道生活是这样多采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
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烧着的眸子凑到我眼前:“走吧,静尘,我们搬到台北去,那儿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们!”
我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痛心而忧愁的看着你,低沉的,一字一字的说:“别忘了,我就是从那种生活里跳到你身边的!”
你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珠,困惑的看着我,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满了怜悯及感动的语气说:“哦,静尘,我现在才了解你为我牺牲了一些什么,但是,别烦恼,我会补偿你!”
我心里一阵紧缩,顿时间兴味索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那样遥远了。放开了你,我走向窗边,咬住嘴唇,回忆着你手持浇花壶,站在玫瑰花丛中的样子。看不出我的伤感,你追到我的身边:“你没有问我,我试镜通过了,你知道吗?”
“我已料到了。”我语气冷淡。“你告诉爸爸你是谁了没有?”
“何必这么早就说呢?等你父亲对我有信心的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戏里演一个角色吗?他给我取了一个艺名,叫丁洁菲,这名字好吗?他说改为丁姓,如果按笔划排名,永远占优势!”
“设想周到!”我打鼻子里说。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你仍然兴致冲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小苏曾说过:只要你有服装与化妆,必成为电影明星!那时我曾怎样嗤笑于他们的庸俗,我曾怎样自信的认为,你将永不属于城市!但是,如今,晓寒,你的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宁静呢?我想着,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从我的鼻子里向上冒,我猛的车转了身子,叫着说:“晓寒,晓寒,千万不要去!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相信我,晓寒!我的小说已快完稿了,我会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会养活你,但是,请你回来吧!影剧界是个最复杂的环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单纯所能应付的!听我的话,晓寒!”
你瞪视着我。
“哦,”你说:“你也是那种自私的丈夫,你不愿意我有我自己的事业,你只想把我藏在乡下,属于你一个人所有!”
这是谁灌输给你的观念?姐姐吗?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冲。
“你总算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