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0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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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他命令似的说。
她坐下了,坐在他脚前,坐在地毯上面。她双膝并拢,胳膊肘放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依旧静静的看着他。他眼光深邃,面容肃穆。
他们又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你快乐吗?洁舲?”
她点点头,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快乐,〃他深刻的说:“但是害怕。”
她再点头,连续的点着头。
他怜惜的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些头发,曾一度被烧得乱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头,这些头发的底下,还掩藏着伤疤,烧伤的及打伤的。这些头发如今长得漆黑浓密,长垂腰际,谁能料到它当初曾遭噩运?他抚摸着它,手指碰到了她后颈上,藏在衣领中的伤疤,她本能的颤栗了一下。
“听我说,洁舲。〃他压低了声音,真切的,诚恳的,清晰的叮咛:“你姓何,名洁舲,对不对?”
她继续看他,眼中闪着无助和疑问。
“展牧原,展翔的儿子。〃他再说。〃他们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独生子。这孩子非常优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听我说,洁舲,你千万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着他,仍然没有开口。
“所以,记住了!人生没有'事事坦白'这回事,你不需要对你的过去负责,更不需要对那个在十二年前已经注销了的女孩负责!你懂吗?我早说过,你有权利活得幸福,你有权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终于来临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边,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的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松手,否则,你就辜负了我们这十二年来,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与的希望!洁舲,你懂了吗?”
她含泪点头。
“再有,〃他微微颤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赌!你会输!”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看着我!”
她被动的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凄苦和恐惧。
“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来。好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压在他心头似的。〃只要你永远不说出来!永远不说!永远!洁舲,这不是欺骗。展牧原爱上的是何洁舲,他从没有认识过豌豆花,对不对?”
听到〃豌豆花〃三个字,洁舲浑身立即通过一阵不能遏止的寒战。这寒战传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的跟着颤栗了。
“所以,洁舲,〃秦非一字一字的说:“不要冒险,不要去考验他!”
洁舲一下子把头仆伏在自己膝上,她双手紧握着拳,面颊深埋在膝间,她的声音痛楚的迸了出来:“我最好的办法,是跟他分手!”
“胡说!〃秦非生气了,恼怒了。〃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对他毫不动心!你动心吗?〃他有力的问:“回答我!你动心吗?”
她猝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悲愤和苦恼。
“你什么都了解,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低喊起来。〃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何洁舲这个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创造的!你何必问我?何必问我?何必苦苦追问我?”
他从椅子里猛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再点燃了一支烟,就站在那窗口喷着烟雾,默然不语。
洁舲静了静,把头颓然的靠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平放在椅垫上面。半晌,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她轻轻的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烟雾浓浓的笼罩过来,把她罩进了烟雾里。
“对不起。〃她轻声低语。〃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乱。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过头,眼光和她的交会了。
“我明白。〃他真挚的说:“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弃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恋爱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应该享受的!你很幸运,才会认识一个好男孩……”
“看样子,〃她凄苦的微笑了一下。〃你们对于收留我,已经厌倦了,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你……”
“洁舲!〃他喊了一声。
她住了口。惊觉的看他。然后,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样。她苦恼的、昏乱的说:“我怕穿帮!我真的怕!请你帮助我!请你!”
“洁舲,洁舲。〃他安慰的、温柔的低唤着。〃信任我!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难关,这次,也会度过的。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
“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把故事说得很圆,你肩上的伤疤,是小时候玩爆竹烧到的,其它的伤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来了。至于……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说,就不会穿帮。现在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摔跤运动都会造成……”
“你说过,我们不欺骗!〃她更紧的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展牧原,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对你来说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
“真相对展牧原就公平了吗?你以为呢?洁舲,你用用脑筋吧!他怎样看好?一条洁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没有对不起他!〃他更激动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洁舲,你没有对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着,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宁可和他断绝来往,我不能欺骗!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过去!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
她哭着跑走了。
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站了好久好久。
第十四章
宝鹃在天还没亮前,就走进了洁舲的卧室。
洁舲还没起床,听到门响,她翻身朝门口看,宝鹃穿着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现中走向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宝鹃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们挤在一张床上,像许多年前,她每次从恶梦中惊醒,宝鹃都会这样挤到她床上来,一语不发的用双手搂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时,她总是习惯性的称宝鹃为〃宝鹃姐〃,称秦非为〃秦医生〃,直到他们双双抗议,认为这样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国人的许多习惯我都不喜欢,但彼此称呼名字实在是干净利落!〃秦非说:“洁舲,改一改吧!别让我永远把远把你当病人看待。”
“那么,我叫你秦大哥!”
“哎哟!〃宝鹃叫:“你还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洁舲,人取名字,就是为了被别人称呼的!否则,大家都可以没有名字,只称地位、职业、学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取名叫洁舲,因为你是我们的洁舲。而我们呢,是秦非和宝鹃。”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称谓改过来。至今,她偶尔还是会喊一声〃秦医生”或〃宝鹃姐〃,那必定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为她开药,或宝鹃为她打针的时候。
现在,宝鹃又挤在她的床上了。用一只手支着头,宝鹃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只手拨开她面颊上的头发。
“嗯。〃宝鹃哼着。〃眼皮肿肿的,看样子你一夜没有睡。”
洁舲无奈的闪出一个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闪〃掉了。
“洁舲,〃宝鹃正色说:“秦非把昨晚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我想,我们还需要'女人对女人'来谈谈你的问题。〃她开门见山,就导入了主题。〃你愿意谈吗?”
她点点头。
“我想问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宝鹃坦率的注视她。〃你有没有爱上展牧原?”
洁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扬了起来,眼珠乌黑,眼神真挚。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许多缺点,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负……可是,他居然有这些狂傲和自负的条件,他懂得很多东西。他对文学了解不多,却能很快的进入状况,对不了解的事,从不充内行……他最可爱的一点,是在诚恳与忠厚之余,还能兼具幽默感。”
“够了,〃宝鹃微笑起来。〃而你,准备放弃他了?”
“其实,〃洁舲沉思的说:“我们并没有进展到讨论婚嫁的地步,总共,只是这个夏天的事情。他也没有向我求婚,我想,我们实在不必急急的来讨论这问题。说不定他手里握着一大把女孩子,等着他慢慢挑呢?”
“他是吗?〃宝鹃追问。
“是什么?〃洁舲不解的。
“手里有一大把女孩子吗?”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拨弄着枕头角上荷叶边。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锁,牙齿轻轻的咬住了嘴唇。
“好!〃宝鹃坐起身子来,双手抱着膝,很快的说。〃我们现在姑且把展牧原抛开,只谈你。洁舲,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长得很美,追你的人,从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队,秦非医院里那位实习医生小钟,到现在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些年来,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诸门外,我和秦非从没表示过意见。因为,说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们也还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轻声嗫嚅着。
“我懂。〃宝鹃打断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总觉得你没有资格谈恋爱,没资格耽误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没发展前就把别人的路堵死,让人家死了这条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败,我们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风!当什么心理科医生?干脆改名叫李自疯算了,也给你治疗了七八年,还宣布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宝鹃!〃洁舲忍不住打断了她。〃我最怕你!”
“因为我总是一针见血,实话实说?〃宝鹃锐利的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么,你干嘛招惹展牧原?”
洁舲吓了一跳。
“我没有招惹展牧原!”
“你没招惹他,怎么和他一再约会?怎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么不让他早点死心……”
“这……〃洁舲嗫嚅着。是啊!宝鹃言之有理。怎么开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么黑蚂蚁、黄蚂蚁、养乐多、卡里卡里,还外带要嘘嘘!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写了那首打油诗,也就是那首打油诗让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帮了他的忙!现在,宝鹃反而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来了!她急急的按住宝鹃,说:“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闯的祸!”
“你说什么?小中中?〃宝鹃伸手到她额上去试热度了。
“你有没有发烧?”
“你听我说!〃洁舲把宝鹃的手压下去。她开始说那第一次的约会,说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圣代,又要看电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布吃了蚂蚁和小洋葱,如何草草结束了那约会,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纸……说完,怕宝鹃不相信,她跳下床,去书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纸条,递给宝鹃看。宝鹃在听的时候,就已经睁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纸条,她跳下床,捧着肚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