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沉默之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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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工资,我的心立刻凉了,但我还是站起来,我看到了平生第一次看到的东西:营业执照,企业法人。
主营商业调查市场评估产品鉴定专利申报兼营国内外贸易批发零售广告标牌印制钢铁建材化肥机械电子农机食品维修化工油料服装百货文化园林绿化。。。。。。
一口气没上来我就坐下了。后面还有一长串,我断句还可以,只是体质太虚,类似低血糖。
“我们实际上就是一家公司,而且是无限公司。”
“什么叫无限公司?”我愚蠢地问。
“就是没有限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您看,我过去写诗………”我已经说不出口。
“将来也许我们会办份内部小报,但现在还不行。这样吧,我这儿现在有一些别人正在做的项目,看看你能做点什么,先给别人拼拼缝儿,做点具体业务。一般我不干涉别人的项目,你是朋友介绍来的,我可以跟项目经理说说,不过,你最好别再跟人谈诗,千万注意这点,懂了吗?”
“我也没想谈,我以为您………”
“是,我写过诗。”所长的嗓音像他的沙眼一样。
所长的水杯干了,要喝水,下地有点费劲,我赶快起身拿起热水瓶给所长倒上。所长喝一种很香的茶,几乎有种芳香烃的味道,以致我觉得也有点渴了。所长给了我一些项目说明书,介绍了所里正在开展的一些项目,我看到有入户储蓄调查,市场分析问卷,这些都太专业,所长自己就先否了,最后推荐我去《北京餐饮指南》项目组。
我大致听明白了,《指南》看上去是一个权威机构的餐饮市场调查,实际上是编纂一本收费的工具书,也就是书业广告。社会调查所的调查员以市场调查为切入点,到北京各个餐馆调查经营状况,收集经营理念,汇编成册,刊登地址电话,法人介绍,经营特色,凡收入《指南》的餐馆按字或页收费,少则五百元,多者不限。调查员每拉到一家餐馆,按10%比例提成。
“这个策划非常好,北京有不少于十万家餐饮,市场非常大,这事对你应该没什么难的,就是辛苦点,得去一家一家跑,但是收益也大,拉一家餐馆你就至少能挣五十元,两家就是一百元,你要是。。。。。。”
所长算了一笔帐,沙眼慢慢充血,变得猩红。
“没有别的吗?”
“你还想干什么?你说你能干什么?”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6)
接受这份工作差不多是在过了一个多月之后,第一个星期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想了三个星期,慢慢的说服了自己。这以后我认为人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人什么都能适应。这一天在街上的标牌证件制做部订制了工作证,加急,我希望快点,结果当天就做好了。回所里盖章,还是钢印,字迹清晰,挺正规的。我挑了最好的皮质,深棕色的,是我想象中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某个所的工作证模样,事实最初我认为它们还真的有某种关系,我相信别人也会这么想。又印了最便宜的名片,在项目经理与调查员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我选择了后者。工作
证名片这两项花去了我九十多块钱,心挺疼的,不过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我碰到谁都可以说有工作了,而且是在中国社会商务调查所工作,听上去层次还可以,一点也不比编辑记者差,甚至更具有种高高在上的学术色彩,只是“商务”二字不太喜欢。
交了三百元押金。这是我一直最不能接受的。没有工资我想通了,跑餐馆我也想通了,还要交押金真是想不通,这辈子我是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所长把我领到《指南》项目部,交待了两句就走了。项目经理是个胖子,懒洋洋的,给了我项目说明书,调查表,合同单,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打电话。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我只能插空问些问题,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问:我在哪个办公室办公?办公桌在哪儿?经理举着电话愣了片刻,一歪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太清,可能是傻X。
经理放下电话,一本正经对我说:“这房子是我租的,你是不是也想租间房子?”我不明白经理的意思,就问:“那我的东西放在哪儿?”经理“操”了一声,笑了,大声说:“我这儿有五十多个业务员,都来我这儿办公我预备得起吗?你在家办公,来结帐就是了!行了,行了,我忙着呢,你还有问题吗?”
我愣愣地看着经理,经理一边拨电话一边对我说,“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你找所长去吧,让他给你办公桌,喂,喂,我,王小京!你他妈那儿怎么样了?什么?我操你大爷!我怎么跟你丫说的,你丫怎么能说实话!完了完了,全完了,回头我剥你他丫的皮!”
电话挂上了,非常响亮。那时我已走出房间但是没离开房门,留了一道门缝儿向里看,经理就算看见我把电话扔过来也不可能砸到我。我无处可去,站在过道里,四周都是打电话的声音,板房不隔音,吵得像电话局。我想继续听经理打电话,我想或许能听到什么对我有所帮助,我想知道更多情况。比如别人是怎样成功的,经理有什么秘密,我觉得经理在向我封锁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可能是我的影子投在磨砂玻璃上,我正聚睛会神听着,突然听到里面怒吼一声,同时什么东西摔过来,当的一声砸在门上,我立刻逃之夭夭。
没地方可去,只好去了接待室。坐了良久,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甚至不少外地人,有民工模样的人,有冻得通红的乡村女孩,都带着被窝卷儿和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有人向接待小姐出示证件,材料,很激动,大声说话,居然也有当过记者的,显然是没人介绍自己找来。我习惯地带了茶,玻璃丝水杯。我以为还像过去一样,先泡上一杯茶,看会儿报纸,然后慢慢进入工作状态。我什么都接受了,可是无论如何应该给我个办公桌让我有一个上班的样子呀?上班怎么也得先喝杯茶吧?否则怎么算上班呢?我固执地拿出杯子,把皮包放椅子上,穿过人丛,向接待小姐要开水。小姐还认得我,看过我的条子,百忙之中给我倒开水,微笑服务,让我感到某种特别的温暖。我端着热水,回到角落的椅子,放进茶叶。水不太开,但叶片还是慢慢地张开,一个个沉落,像夜晚的睡眠。
不知何时外面下雪了。雪花飘舞,雪落无声,雪给院子里的汽车残骸穿上了单薄的衣裳。院子只有一行杂踏脚印,十分寂静。自行车上一层薄雪花,我扫也没扫就骑上了车。雪花落在脸上像一种抚摸,很快覆盖了头发,眉毛,以至视线。我喜欢雪。餐馆不断在雪野中闪过,我对自己说,不,今天不,我承认从今天起我与餐馆有了某种关系,与雪中招揽生意的姑娘有了关系,但是今天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不关心人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的作者海子走在铁路上,火车来了,他吃下最后两瓣桔子,然后静静躺在铁轨上等待火四。火车来了,我的作者海子被切为两半,切成两半的海子人很干净,据说血流得都不多,两片桔子瓣从胃里流出来,还没有消化。我没参加葬礼,但还是听说了海子去餐馆的故事。一次海子去了昌平一家餐馆,身无分文,海子对老板说他想要朗诵一首诗换一杯啤酒,老板说,可以给你啤酒,但是不能朗诵诗。人们都说那个老板不懂诗,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不懂诗或许会允许朗诵。
到了万寿路口,餐馆多起来,雪中女孩们摇着手巾,好像扑打雪花,显然已经站很久了,差不多站成了白色。我下了车,我想我总要吃饭,嗯,这是个很的理由。但是今天我不关心餐馆,我只有美丽的雪花。我被冰凉的女孩牵进餐馆,在屋里跺脚,掸落身上的雪。女孩帮我掸,叫我大哥,是个东北妹妹。餐馆冷清,没一个人。
要了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一碗面,女孩说,大冷天喝点白酒吧。我没说话。我没打算喝酒,也不会喝酒,但还是要了。我认为我是为海子喝一杯,但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事实是我希望有一种酒力,一种试探,今天我不想餐馆,可是我已来到餐馆。女孩给我倒酒,一口一个大哥。我喝了一口啤酒,透心的凉,又喝了一大口,感觉有点像低温超导,骨头缝儿咝咝冒凉气,几乎可以发电了。不过很快脑袋开始松动,好像听见冰层下的流水声。我不知女孩是否识字,现在应该都识些字,乡村女孩也都上学,那么要不要把《指南》给她看看?
喝酒。喝得很急。为了海子。为了《指南》。不,今天我不关心餐馆,今天我只想你!我狼吞虎咽,吃得飞快,泡菜面条全部吃光,一点都不剩。我决定了,不,今天不!
小姐,买单!我听见我大声说。
要了我十一块钱,让我感到愤怒:你干什么来了!
大哥您慢走,下次还来俺家。啥,大哥,您说啥。。。。。。
我还是嗫嚅地说了句什么,但逃离了餐馆。
酒不能增添我任何勇气,相反使我越发慌张,倒是外面的大雪让我清醒了许多,好像大雪在问我: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不知道,张不开口。
可是你已经花了十一块钱就这么离开了?你还办了工作证,印了名片,交了押金,这些都为了啥?这场雪是天赐良机,餐馆门可罗雀,你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还在报纸干过,还是记者,连采访提问都不会了?你不是还带着记者证吗?你是记者不是拉广告的,难道你不能先采访一下吗?笨死了,你这人就次饿死!
《沉默之门》第一部分:长街长街(7)
另一家餐馆。另一个雪中的小姐。我坐下,小姐向我推荐水煮鱼,麻辣烫,烤羊腿,我出示了记者证。非常从容。我过去曾跑过一年采访,后来才到了副刊部,还记得记者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无冕之王,任何时候都具有提问甚至盘问的权力,特别是日报晚报记者。到哪儿都不亚天警察。
一切都理所当然,非常顺利,老板被请出来。一个非常胖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