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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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炸油条!
小程老师端着枪闯入,吓了炸油条的人一跳,瘦子说大同市的焦专员正在此地视察,这油条为他而炸。小程老师说他是省委大院王家的,来此地打猎,肚子正巧饿了。小程老师拨拉着枪栓,瞅瞄瞅瞄准星,一副无赖公子哥的嘴脸,另一个瘦子和我对了个眼神,又去和先开口说话的瘦子换对了一下眼神,“说吃哇,王家也好,八家也罢,赶得巧不如碰得巧,不咋,吃哇。”
这砖窑实际上是伙房,除了锅灶、厨具和几口缸外,没柜没箱,就让小程老师放心地去抓油条,就在小程老师的指尖触到油条的瞬间,一把精黑的煤铲呼地从天劈下,情况奇急,“小心!”我话刚出口,小程老师已鬼影一闪跳到炕上,刷刷,又一把长柄镰刀暗袭过来,这两个瘦子真拍真砍,姿势只怕不狠,小程老师以腿当手,迅速拨开利器,眉毛陡竖地喊:“走!”说着,他双臂推开炕窗,随着呛啷啷的响声,小程老师已飞出窗外。我抄起舀水的葫芦瓢,刚想砸对方一下子,不料,却让对方的煤铲拍在了葫芦瓢上,惯性使然偏不歪不斜砸在了我脑门上,疼得我顶着满眼金星,提脚转身踢向了对方的下巴颏!那瘦子闷叫一声,身子朝后歪斜,我岂敢恋战,惊惶出逃。
眨眼的功夫,我脑门上肿起了一个槟果大的包,伸手摸去,犹是火灼。小程老师没见怎么比划,肩膀、后腰都伤得不轻,肩头巴掌大的黑紫肉往外渗着血珠,颈部红肿得也甚是厉害。待我俩站到村外的杏树下验伤时,笑得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难听。再后来,我们俩很久都没说话,赌气似的,谁也不说。隐约听到塬上羊伴子的辽阔吆声,且疑且听,反而寂静得让人心慌。连靠在杏树边的墙壁半已倾圮的禾捆干燥棚都入画了似的,没有一丁点响动。霎那间,有一种置身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的感觉。
小程老师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示意我注意禾捆棚,我的眼睛扫来扫去,发现棚内栖息着一头肥大如羊的猫头鹰。它躲在棚内阴暗的地方,蹲在一堆高耸的酸枣枝上,两只耳朵笔直地竖起,一对视而不见的黄黄的小眼珠瞪得滚圆,那副样子狰狞透顶。离我丈远的土崖下,有一丛开得清丽和蔼的苦苣花,风抓风放,它们慌慌张张地不知所措,就让我坐不住了。我被吓醒了一样,腾地就站了起来,小程老师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我指着前方那条黄澄澄的沟壑,他马上点了点头,离开时,我注意到杏树的树影几乎正了,快到晌午了,与此同时,我还听到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碰响禾捆及酸枣枝的声音。
走进沟壑,小程老师不放心地问:“路对不对。”“路没有错对,关键是你人去哪儿。”我说这话是抬杠的话,我的肚子嗷嗷乱叫,受饿的人是不会有好心情的。
小程老师仍是一副春游的派头,他说最好能打上几只野兔,石鸡炖野兔,是超一流的美味。他的兴致不减,步子便迈得贼大,我便问他干嘛不把那只猫头鹰打死。“猫头鹰是巫鹰,你的枪子打上去也得弹回来。”“猫头鹰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小程老师所答非所问:“但愿石鸡别穿上防弹衣。”我说:“石鸡都穿着布拉吉,石鸡祖孙三代都衔着花瓣串门去。”
聚乐山风化严重,远看铁青,近瞅铝灰。围在聚乐山周遭的塬、沟壑、村庄、沙棘林四季能生出八种气象,惟聚乐山寸草不生,亘古以来都是世袭的黑不溜秋。奇怪的是,黑不溜秋的石鸡就爱在这黑不溜秋的石山上安家,去年我去大同卖杏途经聚乐山,密密麻麻的石鸡像仙人球在一巨大的筛箩中滚动,狎昵得叫人肉麻,另外一些清高的母石鸡像会游走的小瓦罐和小陶壶,慢慢踱步,嘴巴里发出单纯的咕——咕声。
今年这一景象不在了,离聚乐山还有几里地,便听到了隆隆的炮声,石尘随风弥漫,沿途的白草、芨芨草和荆条草都像在石灰水里沤过,蔫几几,污塌塌的。再走近,一辆辆拉着石料的胶皮轱辘大车辚辚响着,伴着骡子发出的吃力的响鼻声与我们擦身而过。小程老师不住地拦住赶车把式问究竟,车把式带搭不理地告诉开山炸石是为了垒地堰,修梯田。县里的头脑们从大寨带回来了新鲜经验,说是石垒的地堰比土夯的地堰漂亮还高产。听到此,我即劝小程老师打道回府,如此看来,连石鸡的毛能找到几根都成问题,小程老师却说蒙哥马利能在诺曼底两栖登陆前夕见遍了在美国的各支部队,几乎见遍了所有作战的官兵,难道我还不能上趟聚乐山,兜它一圈吗?
的确是望山跑死马,等到达聚乐山,已经是后半晌了。灰不溜秋的人在装灰不溜秋的石头,灰不溜秋的牲口不耐烦地跺着灰不溜秋的蹄子,让灰不溜秋的石尘抓紧灰不溜秋地活动。
“小侉子——小侉子!”
我背后传来喊声,调头一看,嘿,是万斗哥!我们村的小木匠,就住在堡上,和福儿奶奶家是街坊。“咱村还来谁了?”我抓住万斗哥的手高兴地问。“还来了胡彪、胡豹兄弟俩,”万斗哥说着,转身指着半山上的一片人群说:“瞧,在那儿,瞧么。”
我正放眼寻找,“轰!”突然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呈现在我眼前,寂静片刻,骤然一片尖厉刺耳的嚎哭凄喊声,透过浓浓烟尘,远远望见有人像南瓜从山坡上滚下来,有的人面目狰狞地跺着双脚,有的人满身是血,捧着热乎乎的肠子,醉步般蹒跚,神情痛苦。出事了!万斗哥冲向爆炸现场,小程老师紧追着,我断后。马上有人扛着死了的人下山来,死人软得像剥去皮的羊,四肢吊儿郎当。有的人抱着濒死的人下山来,濒死的人散发着甜腻腻的血腥味,只是匕首般闪亮的肋骨破胸而现,见者惊心。等我见到胡彪、胡豹时,胡彪毫发未伤,胡豹嘴、鼻、耳都在咕涌着血泡,胡豹一只腿炸飞了,一只胳膊只剩下一,整个人像从血泥中拖出来,不行了,他连垂死的哀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死了。
胡彪不懂得哭,他阖上弟弟半睁的眼帘,蹲在尸体旁,抱住脑袋,弓着背一动不动。万斗哥说:“出门前爷家的母鸡往死里打鸣,爷就觉得要出拐,一路上纸钱白晃晃地跟着人影耍,不出拐除非太阳掉下来。”
一个没有哑得彻底的炮彻底地爆炸后,人们在采石现场清点出了五具尸体及重伤轻伤十七人。从王官屯、朱家窑、下深井几个公社征来的民工都吓得蜂拥着,躲到了不远处一道岩嶙峋的沟壑里。壑底齐是正绽新叶的甘草苗,过度惊吓的民工发狠地刨着甘草根,龇牙咧嘴地把甘草根揪出来之后,只是在胳膊上抽几下,不管掸没掸净土就塞进嘴里狂嚼,比大葱还要粗的甘草有的长至三丈余,扯拽麻烦,民工们就用铁锹就地斩断,每人获得尺把长,大家都来不及抹去像水痘一样清亮,一样鼓的冷汗,好像那甘草根也是火信子,不咬嚼得快一点儿又要出拐不可。
胡彪在村里有“神腿”之称,让他瞅见的野兔,生生活活被他撵死。獾啊、狸啊、黄鼠狼啊也都有多次被他撵死的记录。这次,他没有撵上兄弟的命,让兄弟的命去了黄泉,就抓住我的手“你可是看见嘞,你可是看见嘞”地嘟囔个不停。
小程老师随我,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兴奋,但他的兴奋是形而上的,具体到把胡豹的尸体往公社抬时,他说死人的皮要粘了他的肉就要溃烂,此话出自军事哲学家克劳塞维茨之口,他不能不信。在草木不生的聚乐山下,歪言横生,地义天经。于是,胡彪抱住死尸的腿脚,我抱住死尸的脑袋朝公社走去。万斗哥在腋窝下夹着胡豹的一截残腿,右手攥着一截断胳膊,说能囫囵多少囫囵多少,紧紧跟在胡彪的身侧,而小程老师背杆汽枪在前面走,嘴里不停地说死人了,死人了。
公社的人往各村摇电话,通知接尸。有关抚恤的问题又由公社的人往县里摇电话,县里再往地区摇,地区再摇回县里,县里再摇回公社自然费些工夫,估计要一茬黍子熟了的时间。我和胡彪把胡豹的尸体抬进公社大门时,胡彪突然哇哇哭了起来,我也放开调门乱哭一气。村里的支书和干部来了四五个,蹲着抽烟袋呢,见到我们,哗啦围上来,问炮咋就不哑了,问人咋就炸死了,问咋就偏偏让晓井村摊上了,唉!
胡豹的脑浆从耳根后面流到了我的手心,一路上没留意,这会儿就觉得攥着一把浓鼻涕,指尖发凉,头皮发胀,随便在一棵疖疖疤疤的杨树上猛擦,生疼的手心又忙埋在地里,刚种下葵花的土是暄的,抚上去是暖的,我站起来问小程老师:“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这话让支书听见了,他问我:“你上一步办得什么?”“抬死人。”“再往前,”“见死人。”“再往前,”“到聚乐山呗。”“你到聚乐山做甚?有读书的满世界乱转么,转悠啥不行,你转悠着找死人抬,抬得一脸的血嘎巴儿?眼珠子还在瞎转悠!”支书问着问着就把自己的警觉性给调动出来了:“你到聚乐山干甚?”我看了小程老师一眼,琢磨着。“干甚?”支书问急了,我就指着小程老师说:“他女人跟人家跑了,漂亮得能把山吓塌的女人跑了,俺帮他寻哩。”“女人要是想跑的话,长着一百条腿,不对,不对,都不用长腿!寻?”支书幸灾乐祸地说:“寻个悲观失望哇,女人,女人只长情不长理,你乌龟当当就当当哇,爷家七个小子,没娶回来一房,想当乌龟都要磕头烧香哩。”
……且不说我和小程老师如何在公社耽搁的,第二天下午回学校的路上,小程老师质问我为什么要说他女人丢了?居心何在?“闭眼睛放屁,瞎嗤呗。”我的回答只能令小程老师更生气,“你让我多没面子?!”一路上,他强调了至少五遍,权充他也是闭眼睛放屁,瞎嗤,我心中不去摇曳计较。倒是遥望积雪尚未消融的丰稔山,猛然想起在校门口遇见庄、石二位抱着一皂一素两匹布,遇见那只行为诡谲的猫头鹰,遇见去白登河祈雨扛大纛旗的,纛旗高二丈,白色三角形,黑花边滚流苏,上绣红龙,随后的锣鼓铙钹、仪仗队、肃静牌、金瓜、斧钺、朝天镫二十四件之多,一切的一切,所思匪夷。
我住院了
一进迎暄门,我马上从兜里掏出垫了一层塑料布做衬的红卫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风起,袖章因塑料布响,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着,便哼唱起二人台来:“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小程老师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可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
刚到校门口,就和魏丰燕打了个照面。她像刚从裹着的羊毛毯里钻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的。“哎呀呀,小侉子,十处打锣,九处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师丢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样,我差点没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该给他起名叫莫名其妙,应验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丢了。”“咋办呀,”我用手去堵魏丰燕的嘴,“先生能丢了?你当钱包呢,小偷会偷先生吗?今古奇观哎!”“看咳,他门敞着,灯亮着,炉着着,人没了影,学校沸反盈天,听说他一个簿簿里还夹了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