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歇马山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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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歇马山庄一个无职无权的男人,他希望他和潘秀英的事被所有人知道,只是不希望他的老婆知道。自从火花发现他那勾当,他一直害怕火 花通风报信儿,可是今天来劝哥哥绝对是为了他好,几乎全街人都在诅咒火花。
为了哥哥,却遭到一顿训斥,林治亮悻悻地离开林家大院。然而他的脚步刚刚迈过两家中间的墙界,就看见哥哥抱着火花走出院子,迈着方步 往街西走去,似乎故意让大家看到他对收养火花信心的坚定。
从来没有抱过火花的男人,抱火花在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被两个胳膊托起的火花,看见太阳变成了一个彤红彤红的火球,屯街上的瓦房明光 锃亮。火花感到万分惊奇,这个男人自她记事儿起,大多的时候一直是冷着她躲着她,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朝她点头,摸摸她的手或 抓抓她细黄的头发,好像她是苞米稞上结的一穗苞米,好像他是传说那个动辄没有粮吃的小偷。他在没有人的时候,脸色和平常大不一样,在 村人面前和在哥姐跟前,他的脸就像成熟的苞米粒,外皮紧绷而油亮,而一在没人的时候,他的脸就成了苞米粒爆成的苞米花,白花花地放光 。为了这张脸经常能白花花地放光,她就经常躺到墙根边、树荫里,躲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他来找。他有时真就不声不响地找来,直直地 看看她,咧咧嘴一笑。她一直认为这个叫着爸爸的男人是这个家里最爱她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抱过她,她曾想过,他若能像治亮老叔那样 抱她多好,为了这一点她曾在着火的夜里作过努力,可是她的努力并没成功。她发现起火之后,即使在没人的时候看见她,他的脸上也不再有 苞米花一样的光亮。这让她感到像丢了糖一样难受。然而现在,想不到他会突然之间将她抱在怀里,会在屯街走上一圈,会用他那短短的胡须 在她额上又扎又蹭……火花在走回门口那个瞬间,小嘴高高努起来,感激地亲了这个男人一下。
第三章(2)
孙惠芬
人们无法想象,那场只烧了草垛的当代乡村司空见惯的黑眼风,会使歇马山庄村委主任林治帮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他的忧虑好像并不为是谁 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么东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并不是人为纵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后,他召集全村各 小队队长开会,研究征报化肥和布置庆国庆文艺汇演,对于黑眼风的事他竟只字未提。
不管林治帮怎样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闲暇里人们有多少猜测和议论,歇马山庄村民还是没有忘记庄稼人在春天里的主题。留在家里的老男人 们牵了牲口到库区边遛马饮水,因特殊情况不能离开的年轻的男人们则在房前屋后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农具晾晒粪土,年富力强有手艺 有力气的泥瓦匠则纷纷收衣打包,准备出发。这时节,正是歇马山庄的人们刚刚从对土地的迷醉中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几年以前,林治帮还是 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他当小队会计,田边地头走走站站总有脱产的机会,分田到户则一下子显了原形,比庄稼还多的山辣椒细甜谷三 夹菜在地里隆重聚会,使能过日子的村人谁见谁笑。然而笑到秋天人们发现,林治帮并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辆小解放拉了一车年货驶过水库大 坝,在上河口林家门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个不停——那时歇马山庄刚刚兴起喝啤酒,人们知道在歇马山庄外边,在翁古城或更远的什么城 市,有着庄稼人可去赚钱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赚着大钱。可是,尽管人们对小解放上卸下的东西不无羡慕,却依然以为庄稼人只有种地才是 人间正道,私下里对林治帮并不正眼相看。林治帮第二年带走了几个不愿干农活的小青年,第三年又带走一群。从泥瓦工到包工头,他干了六 年,他用六年时光将歇马山庄山民对土地的认识翻了个个儿,当他不知什么原因一气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经滚雪球一样势不可挡。这雪球 荒芜了山庄的土地却芳草萋萋地成长着庄户人的希望。男人们由喝自酿的黄酒改为喝马尿味的啤酒,女人们小花棉袄上套出了质地略差的羊毛 衫。在歇马山庄,一年四季活跃在山里田里的其实只剩三八六部队——女人和老人,而活跃在人们心底里的,却是掩饰不住的热滋滋的过日 子的希望,就像雨天过后歇马山山头上缭绕的白雾,怎么也掩不住山尖明亮的日光。
月月婚日之后,整个歇马山庄又恢复了惯常的孤寂。男人女人的分手只是风门栓与门轴吱扭一声转响,没有打锣敲鼓,没有难舍难分。走不了 的男人则在田里静静地张望,耐心等待某个时辰,有人在门口高喊,他叔,租一天牲口,之后大摇大摆赶着牲口前去。出民工的人家将家里的 活路留给了不出民工的人家,自然给不出的人家带来零星赚钱的机会。那钱尽管廉价,常常租了牲口配上人,却也多少平和着,粘合着乡下的 日子。然而就在人们无声无息告别的时候,歇马山庄传出一个震梁动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马镇开理发店的厚庆珠掉进水库灌死了。
发现庆珠的是水库灌区管理处保卫人员,五十岁未婚的刘青山。他每晚十点早六点,都要沿水库堤坝巡视一遍,这水库保卫人员应尽的职责, 已经成为他多年不动的生活习惯。他先是大步流星走到坝堤东端,而后掬一把水洗头洗脸,洗完后,脖梗儿鸭子戏水似的轻轻一甩时,一个气 球一样圆圆的东西一下撞入他的眼帘。他初始一愣,以为上游谁洗的衣服不小心冲了下来,揉揉眼细看,只见绿色的气球前端飘着一绺黑黑的 头发。刘青山蓦地毛孔起栗,他赶紧返到东侧的树林间劈一枝树杈,而后走入坝边水中,用树杈绞住头发慢慢往外牵引,一张乌紫的脸随之露 出水面,上面沾着粘粘的泥巴。当看清是张女人的脸,从未沾过女人的刘青山本能地撸一把自己刚洗过的头发,忽悠一下,一股压不住的恶心 顺五脏六腑一涌而上。
买子一早听街上人喊水库里灌死一女子,起初并没在意,一晚的失眠折腾得他脑里像装团浆糊,一股没能畅通的气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来回窜 着堵着。他在街脖上愈发混乱的呼喊声中导引着气流,想也许自己过于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儿,原本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实在不该闹小性子让 庆珠自己走山路,当然是她太气着他,也是她见他生气自己挣着要走。当买子躺在那里追忆起那个挣脱了自己的黑长的背影,忽的,一只受惊 的马似的一高蹿起,他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脸都没洗就顺街脖往水库跑去。
歇马山庄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堤坝东侧的平地围满,几个女人的哭声清亮亮地震撼着山谷。买子蓬头撒野拨开人群,直奔人群中心,当他看见一 具软软的女人体上罩着一层水绿的色彩,他那曾经为这水绿无数次掀动的心窝蓦地蹿到嗓眼儿,他扑嗵一声扑到在尸体旁边,大声叫着庆珠, 你这是怎么了庆珠……
厚庆珠的爸妈几乎跟买子一同赶到,他们看到是自己女儿,一声没哭出来就气绝倒地。年岁大的女人们这时陷入一阵忙乱,掐人中啃脚跟,呜 嗷喊着叫着。许久,才见两老人喘上一口气。老人醒过来,场上突然间陷入寂静,几个号哭的女人几乎是嘎然而止,突然的寂静衬着买子粗犷 的哭声,一阵阵揪人心肺。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从歇马镇街烫头回来,直奔在门口摆弄砖头的买子,说买子你怎么还不结婚呵?再不结婚不怕媳妇飞啦?买子抬头看看 满头羊卷的女人,惊诧地眨着眼没有搭话。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会,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样子,最后终是憋不住,就坦坦荡荡地说, 买子你可得留心眼儿,我今儿个在庆珠那烫头,看见一些戴墨镜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在那里里出外进,那些人倒不怕,庆珠不是那样人,要知道 那里离镇政府近,要是有些头头常去……
许是见自己没有说明白,她打个顿后接着说,我今儿个在那坐了仨钟头,就有一个什么镇长的去剪头,庆珠跟人家可亲热呢。镇长刚走,那些 小流氓就来找庆珠岔,说些难听话……
林治亮女人走后买子骑车一口气儿蹬到镇里理发店,进门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着庆珠。庆珠见他来旁若无人,继续迎客送客继续干她手中的活 ,直到天黑下来屋里断了客人,才转过身冲买子笑笑,示意帮她关门。两人关门从店里出来,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马山庄的山路。买子一路无话 ,不像以往接她时扯东拉西说个没完。买子故意以不说话的方式让她警觉他在生她的气——生她跟镇长套近乎的气。可是买子无话庆珠也不说 话,好像完全明白买子在想什么故意置之不理。庆珠的置之不理使买子心里的气越来越盛,临到庆珠家前川的岔道时,见庆珠并无下车的意思 ,买子猛蹬一阵超过庆珠在前边挡住她,之后依然一言不发,将庆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亲近一会儿的小树林拽。庆珠没有强扭,顺从地跟到 小树林,只是脸上始终没有现出平常治气之后的娇嗔和温柔。到了小树林,买子沉着脸,心底因嫉妒和气愤欲火中烧,神情却是异常冷静。他 盯着庆珠长睫毛下阴郁不动的眼睛,盯着她开理发店以来在屋里捂得有些发白的脖颈,想象她一笑起来就如喇叭花一样明媚的脸庞,再加上格 外的亲热是怎样的楚楚动人。买子这么看着想着,心里一阵阵灼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样灼疼。这灼疼一点点烧着升腾起来的欲火,使他直 直站着就顺庆珠白皙的领脖解开衣扣。一条饿了多时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贪婪地将头拱入庆珠怀里,舌尖在两乳间胡乱舔着,正当买子体下一股 潮湿的洪流让他欲猛力掼倒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躯体,另一股湿湿的东西流进他的脖子。他从游移的醉态中惊愣镇定下来,而后抬起头来重新 盯住庆珠。这时,他发现她的目光蓄满委屈和一种难以表达的跟孤傲相近的东西,当他用感觉触到这份孤傲,刚刚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来 。他突然推开庆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着,厚庆珠你说话呵……
第三章(3)
孙惠芬
这一声喊像广播的开关,一下子真的打开了庆珠的话匣。她一边哭一边说,买子,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买子,一个月前,是你鼓动我到镇上开理 发店,你珍惜我心灵手巧不愿我下地做活,我发誓为你挣钱,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为了这些我在镇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负,可是你倒好, 看我就是另一种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边做坏事儿……我实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买子,你现在变得像电视里的醋罐子。
庆珠说着说着泪没有了,话语清楚而柔和,目光渐渐的有了娇嗔。买子握住庆珠手,说庆珠我爱你,我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我不知道会是这 样,咱不干了,咱马上结婚,回家来干点别的好吗?当买子听到庆珠说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话,买子发现,庆珠目光中的娇嗔抽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