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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孙惠芬歇马山庄-第4部分

小说: 孙惠芬歇马山庄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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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月月牵动过热辣心肠。高考落榜之后,歇马镇中学在数十名落榜生中留下月月做代课教师,校长在支部会上一再提到翁氏家族人的 修养,说做教师知识重要,修养也很重要,它能使学生耳濡目染。家族使月月十几岁起就在心底有种无形的依托,无声的骄傲。即使后来父亲 被斗,叔叔被打成黑五类,哥哥们因为社会关系问题当不上工人,那种无形的支撑也从未削弱过。

 
第二章(2)  
孙惠芬  
 

  初春时节的山路上黄草已微微返绿,野地里间或冒出的羊奶子探头探脑,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 。月月手搭在国军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车一颠一颠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车的,结婚那天随陪嫁的车一同拉来,可是一早 国军执意载月月走,那个说不出口的病症带来的恐惧,使他一刻也不愿离开月月。月月一路一个劲儿地咯吱着国军,中指一会儿伸到他的腋窝 ,一会儿伸到他的腰间,宽阔厚实的身躯仿佛一架五弦琴,让月月弹出喝喝嘿嘿的声响。

 
  这具膀大腰圆的躯体最初来到月月生活中她并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欢高个,但必须是瘦削的身材,属于宽肩细腰那一种,类似美国电影中的 西部牛仔。过早发胖的男人总给月月油滑黏腻的感觉。然而那些宽肩细腰的追求者最终没一个打动月月的心。月月后来发现,她是那种不喜欢 用语言和行为追求的女子,她对殷勤有一种本能的拒绝。国军从不和她说话,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总是冷冷的,他总是撵上她后,一声不吱 超过她给她一个后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营营在她前后左右。国军的冷漠让她大大生出兴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过身边小伙子的缝隙盯 上国军的后背。国军是用冷漠的方式进攻月月的,让月月反过来用尽一个女孩全部的聪慧追赶国军,让他变冷漠为火热。国军一路迎着风尘气 喘吁吁,在月月灵动手指弹拨下,他心情变得开朗、轻松。骑到下河口河套小树林的时候,他下车陡然转身盯着月月,说都怪你弹拨,我现在 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着国军的眼睛,一缕霞光蓦地飞上三天来日渐瘦削的面颊,说,那怎么办,这树又没长叶。国军说咱就在这光天化日之 下。月月狠劲向国军捅去,喝喝的笑声豆腐脑似的,一颤一颤随溪水流去。当两人以婚后几天来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个奇异的景象使 他们目瞪口呆—— 一只单轮车上放着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个老式麻织的包袱打着蝴蝶样的扣结放在被褥上面。老母坐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回门的女儿,眼 里盈满泪花。

  三哥三嫂都不在家,只有大哥的儿子凤卜木然地坐在小车车杠上。见到老母面容苍黄,月月和国军赶紧蹲下。月月喊妈。国军喊妈。老母笑了 ,凄楚地笑笑,而后翕动嘴唇,说分家了。没事。我轮着过。老母低缓的语言在笑容中渗出,有一种石头落井的感觉。这感觉在月月心头蔓延 时,三嫂秀娟从屋里走到月月面前。

  秀娟告诉月月,是在昨天上午,下河口队长厚运成领人在前坡量地,按一年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登记,搞每年一次土地调整时,才使她生出与 婆母分家念头的。厚运成是秀娟的表哥,月月三哥兴安不爱下地又不爱出民工,每天在家聚一伙人泡天泡地做发财梦。秀娟管不了去找表哥, 要他帮忙劝劝,劝兴安出工到外边挣钱。表哥厚眼皮裹着黑黑的眼球,看一眼秀娟,说叫你当初攀高枝,你以为翁家都是好种,我那么追你你 都不干,躲我像躲瘟疫。秀娟低下头去,说谁能走到前边看看,这都是命。看秀娟可怜兮兮的样子表哥动了恻隐之心,说就兴安那样子挣一个 花俩,逼出去你就放心?月月结婚,地我就不收了,他能老老实实种地就不错。谁知昨天量地厚运成一口否认许诺,说三百号人六百只眼睛我 可不能有偏有向。如果不是表哥答应,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更多的地值得男人留在家里,秀娟准备月月婚前就提出分家,让老人轮着养活的,她 要在婆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放心大胆吵嘴打仗,叫兴安知家顾业惜力做活。秀娟得知被表哥耍了的结果没吵没闹,当即找到正在屯街上悠荡的 兴安,告诉他她要分家,要哥仨轮着养活老妈。

  虽然刚刚送走小姑子就提分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可秀娟已经义无反顾。讲虚荣已经让她大吃苦头,结婚十二年她从来没像别家女人样充充裕 裕花钱,婆母疼她,分家故意提出和老三一起过,把月月和两个哥哥给的养老费交给她花,这种姑息迁就,使一个大壮男人从来不知过日子的 难处,伸手花老人的钱已令秀娟在翁家哥嫂面前丢尽面子,她宁愿丢了孝顺儿媳的名声,也要要回自食其力的体面,这也算对老人尽了真正的 孝道。可是,秀娟想不到的是,当从下街找来队长表哥,找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丈夫兴安头撞南墙以死相挟,说要分家我就去死。这种靠威 胁来充当孝顺儿子的方式并没引起人们的同情,分家人当机立断:老人从此以后,由三个儿子轮着抚养,每月逢一搬家,大月小月摊谁是谁, 轮到谁处,谁必须主动去搬老人行李,老人的两间房子作价五千,老三抚养十年,作掉两千,其余三千三份均分,现房由老三来住,必须在一 年内返给老大老二各一千块钱。耍了秀娟的队长厚运成,见到秀娟没有流露半点惭色,坐在人群中间念着契约的样子,好像正是他成全了一桩 好事。

  月月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温良的老辈女人,同秀娟一样,她的父母就是冲着翁古家族在辽南地区的响亮名声,从东城子远嫁过来的。与秀娟不 同的是,她嫁过来时正赶上翁古家族做三代农民,日子在土地上大有起色的时候。咬紧牙关供完四儿一女读书的婆母四十几岁当上婆婆,家规 家业就现出了与百姓人家不同的风范,大儿子当国兵,二儿子在沈阳读美院,三儿子在安东跑买卖,四儿子在兴城做铁路工人。四个儿媳,除 了月月母亲是山里地主的女儿没有文化,其它三个全部读过国高。月月母亲嫁给经商的父亲,便全权承担了翁家大家族的日子,养活老人,供 奉在外面工作的兄弟媳妇回乡下的衣食住行。多少年伺候公婆,月月母亲是辽南乡下极有名望的好媳妇,她贤惠的名望是跟婆母当家立业强女 人的名望比翼双飞的。并且在婆母的引领下,省吃俭用供四个孩子读完高中。然而,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忍耐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看上去她是那 样娇小懦弱,但关键时是那样坚强无比。她的坚强同婆母不同,不是血气上的冲动语气上的尖锐,而是打进骨头揉进肉的那种冷静。那年月月 父亲因倒大布被土匪绑架,屯里人传过话来说要零割活埋,号称强女人的婆母在冈梁上手抓泥土大哭不止,好像她的儿子已经埋在地下,月月 母亲却把孩子牵到山坡,撸一筐槐花,回家蹲在灶坑蒸槐花窝头儿。文革期间月月父亲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回乡种地,一有雷雨就坐在炕上大 叫,完了,你听这雨,完了,庄稼完了。月月和哥哥们听到父亲大叫,用被蒙头以为真要大祸临头,她却无声无息若无其事,但如果是晚上, 与母亲一个被窝的月月会发现她的身上洗了澡一样汗水淋淋——谁不晓得庄稼对庄稼人日子的重要。多年之后,月月懂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 人,她们从不把怕和疼表现出来,她们的坦然是做为母亲大怕大疼之后的责任的外化。而这个从不流泪,对日子从不气馁的乡下女人,面对让 儿女来为自己负责,却无声地流出眼泪。

  
第二章(3)  
孙惠芬  
 

  其实自从月月父亲去世,自从儿子分家那天定出养老费,不管她还能做多少活路,都证实了她已是被儿女负担着的。然而,只要没有离开睡了 五十多年的大炕,她都还觉得自个有根基,有力量。在那并不明亮的屋子里,有挂在墙上五十年不坏的俄式挂钟,日伪时期丈夫买回家来的铜 制梳妆台,景德镇陶砖镶嵌的迎面柜,檀色枣木立柜、太师椅,还有说不清楚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花瓶。有它们在,她就觉得身后有一大群人站 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伴着她。面对三个儿子和分家人、队长,月月母亲说:想叫俺活下去,俺这屋就别动,兴安秀  
娟谁嫌碍事,就吱个声, 把俺和它们一块儿埋掉。

  老人混浊的泪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滚动,月月母亲说,妈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走,妈怕你扑了个空心里难受。说到这里,老人又鼓了鼓腮帮希 望鼓出一丝笑来,好久,笑终于和泪花一起淌了出来,老人说,不难受,都是儿子家,其实一样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饭。说着老人一手撑 地用力站了起来。走哇凤卜,走。脸上的笑淌得更欢。

  月月没有当即返身,她起身时走进住过二十八年的老屋。枣木立柜老式挂钟桌椅花瓶,张扬着一种强烈的陈旧的气息把她包围,这气息与上河 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样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亲那代,媳妇永远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 月月嫂子这代,媳妇则永远是婆母的权威,因为时代给乡村生存结构带来变化。上学的时候,月月用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这种一般女孩少有的 懂事,找寻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后,她用交给嫂子乡下女孩所没有的丰厚的工资,维系着她和母亲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实。父亲去世 以后,这个房间的物件无论多么沉重,她都时时感到她与母亲分量的飘浮。在辽南乡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权力交给媳妇,做小姑子的, 就不再拥有主人的感觉。为了让母亲永远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几乎付出了几年来做代课教师工资的全部,外加对嫂子姐姐似的体贴关照,对日 子主人似的操心…… 却不想结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

  月月看着三嫂,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她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进三嫂掌心,说春天买化肥用吧,三哥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三嫂一边 推脱一边挂不住眼泪。

  母亲、侄子、国军、月月一行四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长街拐弯处大嫂家的时候,大嫂正在一只偌大的菜板上切着酸菜,腐烂的酸菜水弥漫着 刺鼻的酸臭气息。月月刚入门口就喊了一声嫂子,我们来了,故意用略显随便的话语打破母亲在她回门这天改换门庭的尴尬。几年以前,妯娌 分家的时候,大哥大嫂曾以长子身份要过母亲。母亲却用大嫂家孩子多为由,执意跟了三哥,当时谁都晓得母亲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儿子 分担生活困难,如今年岁大了,干不动活了,月月结了婚无人往家送钱了,才想起三个儿子轮着养……走进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 像小时候弄坏了黑板怕见老师一样紧张,她实在不愿一生忍耐付出的母亲在年老之际自尊心受到半点挫伤。还好,大嫂是个无论心底想什么, 面子上都会叫人过得去的女人,她一边喊,正安,妈来了,一边逗着月月和国军,说大嫂正给你们包回门饺子呢。 大哥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 里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礼选在初春就是为了哥哥们能够在家,却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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